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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心淫骨绿意简 (52-54)作者:sharehersex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08-25 08:46 长篇小说 2700 ℃

【贞心淫骨绿意简】(52-54)(凝彤,大肉)

作者:sharehersex

2025年8月24日发表于第一会所

  (52)

  在我们四人交谈之际,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夫婿张文翰。

  此人约莫五尺出头的身量,在男子中算是偏矮,瘦削的身板裹在靛青长衫里更显单薄。他生得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肤色虽白净,却因略宽的下颌而显得木讷笨拙。厚实的嘴唇上零星散布着几点浅褐麻子,每每开口前总要先抿一下,似是下意识想要遮掩这个缺憾。

  我简明扼要地向老地主阐明构想:“王府出矿脉与人手,我家为户部垫资三万金铢,你们以冶炼技术折价入股,矿山国家所有,拿走一半。这提炼之术的关窍,必须牢牢攥在你们陈家人手里。我的意思是,关键工序只能由你们亲信经手,庆德王府那边,我自会说服。”

  “你家为户部垫资?你家财又能有几何?”老地主可能是一时情急,张嘴说了一句蠢话,陈卓马上向她父亲使了个眼色,老地主这才醒悟,老脸微微一红,“我的意思是,若是全由你家出资,分成合该要占两成!上交户部三千两实在没必要!”

  “李公子,我陈家这点技艺,纵使有心藏私,怕也藏不了两三年。将来如何保障我陈氏权益?”

  这陈卓的声音既甜又脆,和元冬的声线很接近。一个出阁女子说“我陈氏”,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家不会从中获利,”我不想和老地主多解释,然后微笑着对陈卓说道,“至于你的担心,我保你陈氏专有技术享利,呃,二十年,是为' 专利之制' ,期满后,技艺当归朝廷享有,汉庭兄和晚雪要将所有技艺传给新宋巨匠院。”  原本我心中盘算的是十年专利之期,可当目光触及陈卓那与若兰姨如出一辙的眉眼时,竟不由自主地将期限翻了一倍。

  我已经从最初的冲击中镇定下来,方才还是忍不住偷看她数眼,她身上似有一种血脉深处的呼唤,磁石一般地吸引着我!

  从未有一个女子像她这般,让我一见钟情!

  “专利之制?”老地主低着头,不停地搓着玉扳指:“云青铜这等买卖,我在闽西这偏僻之地安生发财倒是无妨,塘底泥鳅又不是金鲤鱼,怎敢跃龙门?若是庆德王府真个伸手,非要我们交出技艺,我们平头百姓又怎敢……”

  这老货的话虚虚实实,包括他要传给我的云青铜提炼之术,都要打个问号。晚雪曾透露,单是矿石预处理的七重酸浸之法,陈汉庭就学了整整一年光景。若他诚心要留一手,外人怕是连皮毛都难窥见。

  “契兄,如今新宋的商标有商法明文保护,你家这等技艺,也可以尝试推动专利之法以保护!”

  陈卓再与我说话,面上更加客气:“听说李公子与工部的齐侍郎也相熟,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可以先将家父对齐公犁的改进拿出来试一下,若是真能形成您所言的专利之法……”

  “陈姑娘当真是兰心蕙质!”我目光飞快地在她如画的眉眼间流连片刻。  我竟然又找到更多的相似之处:陈卓的樱唇和若兰姨也极为相似,说话时唇角自然上翘,唇瓣开合间隐约可见贝齿如编,抿嘴轻笑时唇形如含苞的芍药,是天然的朱砂色,不点而艳,唇纹细不可见,在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教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偷师学艺自古皆然,若是立法限制,怕是极难!”老地主看向我的眼眸中全是恳切之色,“我家一成足矣,你家一点抽头没有,实在说不过去!户部兵部那里,若是能减上两成……”

  我有些不解,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户部三成、兵部三成是底线。当前朝廷用钱之处太多,处处捉襟见肘,……你要是觉得你一成太少,圣上那里我再减掉半成与你。”

  我还有香水、镜子、美酒一系列物事,隆德皇帝内帑之资翻番,再长也不过一年半便能完成。

  “使不得!使不得!”他连连摆手,老脸涨得通红,“契弟误会了!真的一成足矣!这已是天大富贵!你方才谈到收益,这价格如何计议?”

  “给兵部的三千两云青铜,是实物,不会流入市面。另外这七千两,包括给圣上内帑的部分,我会再组个商社,以合适价位向铜矿收购,然后抛售到市面上,商社只赚取差价,管理好流向。”

  庚丑之变后,皇太伯一党倒台,泰王被诛。隆德皇帝下旨,让庆德王接手泰王府的北固山铜矿,条件是每年上交六十万斤铜料、八千两云青铜,免征税赋。可钱大监私下告诉我,庆德王府从未足额上缴,每年都有大批云青铜通过地下渠道走私出境,其中不少流入了辽国。

  辽宋边境盘踞着一张庞大的走私网,根深蒂固。他们不仅把辽国产的精铜偷运进来,更将新宋的云青铜源源不断输往辽国的兵工作坊。辽国铜矿产量虽丰,但伴生的青鸦胆石却极为稀少。皇城司王祥告诉钱大监,每年至少有两千两云青铜通过这条暗线流入辽国,被铸成弩机,转头射向我们的将士。

  新宋另有的懋山铜矿,云青铜年产量也不过三千两。

  以往新宋的做法是工部铜羡司按官价统一收购,驻矿监换了一任又一任,官面文章而已,从泰王府换成庆德王府,走私依然如故。若有一个商社来统一收购与销售,可以明账暗查,以利制利,稍微遏制走私。

  若陈氏的提炼之法真能将产量翻番,对庆德王府而言,多的肯定不止一成收益——之前瞒报的那一部分,也将产出更多。

  早从子歆处我得知,她爹爹庆德王最在意的并非钱财。他虽贵为王爷,却非世袭罔替,若能借此功绩请封世袭,方是真正遂了心愿。我的这个方案,应能得他支持。

  除去给兵部的三千两,这多出的七千两云青铜定能带动几百个作坊,从大规模手工业迈向初级工业化。

  “如果达不到约定增产之数,则按比例先扣除陈家收益,之后再扣除庆德王府的那一部分。”

  老地主低着头盘算,中间偷瞟了我数眼,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态让我揣测不透。  “契兄,有何高见,请直言。”我端起茶盏,有意一大口饮光了杯中残茶。  陈卓唤来仆役续茶的间隙,我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连在她身上。  几次三番的偷觑之后,他们夫妻俩似乎都有察觉,陈卓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张文翰那边倾斜了半寸。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个看似木讷的账房先生便抬起手臂,状似随意地搭在了妻子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以我对云青铜行市的了解,成立这样一个商社,统购统销既占资金,价格也不透明,并非良策。而且差价赚多赚少,总免不了外人说三道四……老夫倒有个想法。”

  陈老爷的建议是:新增产之铜,由官督民办的“铜引牙行”负责收购经销。原来供给工部的云青铜循旧例而行。

  统一收购价定为市价的八成,发售价格维持市价水平。价差部分作为牙行运营费用及各方分成。民间作坊持“青引”,按九成市价配售;官办作坊持“红引”,按市价配售(此处微调,使表述更清晰,原文“十成一的市价”指全价,但“十成一”易生歧义)。价差收益单独记账,除维持牙行营运,还可收购市面来历不明的云青铜。

  收益分配仍是:皇帝内帑二千两,庆德王府一千两,工部三千两,老地主一千两。

  依他所说,此法一可保课税分明,二来通过青引红引之分对应民办与官办,便于工部统筹需求,三来能为民间匠户谋个公道价,四则也能减少云青铜走私敌国。

  我暗暗惊叹这厮脑子真快,思忖良久。这法子实际是通过压低收购价提升各方收益,既合明面账目要求,又暗合各方利益。

  越思忖越觉得此策高明,正当我要抚掌称善时,瞥见陈老爷垂眸抿茶的动作僵了一瞬,顿时收住了口。

  心里又反复盘算,思及他所提的第四点:收购市面来历不明的云青铜,一时疑云顿起:万一这牙行与矿山沆瀣一气,走私贩只需将私铜拉到牙行,补张青引便能洗白。收购数量与价格全由牙行暗箱操作,岂非又是一本查不清的糊涂账?  “那你觉得,这牙行当由何人来打理?”我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闻言精神一振,“其他人等老夫没资格置喙。只在验铜环节,若行牙行之制,作坊主需凭青引到仓库直接提货。若沿用工部旧法' 三淬法' ,怕是耽搁太久!”

  他小眼睛不自然地挤了挤,“最好用特制硝石灯照射铜锭,观其焰色反应,提货更快。到时老夫可以带一带他们。”

  “此事容后再议吧!”我拿起案几上一本印制粗糙的《商路纪要》随手翻了起来,后背却起了一层薄薄的凉汗!

  这老东西如此大费周章为我设想,又提出参与验铜,而他家分成不变——图的是什么?

  莫非他想参与走私?

  眼前这个被儿子和矿工叫做“陈吸髓”的“大恶人”,绝非心怀天下的贤者。北固山瞒产本就天量,若用了他的改良之术,让走私贩来个“左手倒右手”,辽国监军司拿到的云青铜,怕是要比新宋兵部还多!

  “我的意思是……”老地主还想说点什么,被我不由分说地打断,“契兄,这事该由朝廷重臣敲定,我人微言轻,不过替你家和庆德王府牵个线。”

  我很后悔当众卖弄,此刻只能搪塞一下了。

  新宋需要陈家,这一点是无疑的。任老地主如何贪婪狡黠,终究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商贾。他的身家性命,他的荣辱兴衰,全系于我的一念之间。就像那孙猴子纵有七十二般变化,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只需轻轻一按,便能叫他动弹不得。

  陈卓敏锐地捕捉到我态度的骤变,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如同精于算计的商人面对重要客户时的表情,却在转瞬间消隐无踪,快得像是烛火被夜风吹散的青烟。

  这稍纵即逝的笑意如一盆冷水浇醒了我。

  我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色令智昏而无比惭愧。

  眼前的陈卓,除去容貌气质与若兰姨相似,论容貌并非人间绝色,只不过琼鼻更秀气精致,下巴线条更柔美,眉峰也生得格外婉约动人……

  丫鬟捧着酒盘袅袅而来,老地主低头轻轻咳嗽一声,陈卓俏脸顿时飞上两朵红云,一杯持于纤纤玉手中,一杯递给了我:“您可是忘川郎,今日是您心爱之人的大喜之日,须得喝酒!我敬李公子一杯!”

  当侍女斟满酒杯时,我已恢复如常。与她碰杯时,瓷盏相击发出清越的脆响,我刻意让这声响比寻常更重三分,仿佛要震碎方才那片刻的迷障。

  酉时六刻的时候,陈卓夫妇被人唤走,我陪着老地主在中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却是生平头一遭因为一个女子的美色而失魂落魄,只能在心中一次次告诫自己:她是他人之妻!

  此时宾客们三三两两聚作几处,有人压低嗓子议论海运新规,有人寒暄着今岁田亩收成,有人凑在一处商讨矿山商事,只是满堂宾客个个面色凝重,竟无半分喜宴该有的欢愉,让我不禁纳罕。

  我闲得无聊,便认真地阅读起这本翻得有些破烂的《商路纪要》。在晚雪的闺房我也见过此书,与这一刊出版时间相差只有一个月。

  《纪要》中用蝇头小楷密密记载着各处商情:东南三省新出的冰蚕丝缎在南洋有价无市,三日内溢价逾两成;和羯岛硫磺行市近来颇有些起伏不定;又闻得运载鲜罗稻米的三艘大船,不幸在南海遭遇风浪,尽数倾覆,损失惨重;印有李晋霄红绿词的瓷器,价格直逼王空同诗文;另记有商人求购苏丹国特产的云珀胶,以及多剌岛的上等香料。

  再往下看,则是几篇颇为不同的记述,似是收集的水手航海见闻,夹杂着闽西一带的风土人情与市井巷陌的奇闻轶事,如:宁化府有海商患“骨蒸症”,体热如焚,汗出如油。延医十数皆云' 瘴毒入髓' ,投以常方,愈治愈笃。后遇一舟师,教以多剌岛血竭研末,混闽西雷公藤汁冲服,三日热退。究其药理,血竭本活血之品,竟能拔瘴毒,实开医家新目。作者笔名“采薇生”。

  这些内容虽显零碎,却鲜活生动,透着股人间烟火气,与前面冷冰冰的商情迥然相异。

  翻至书末,忽见一页夹页,墨渍犹新。细读之下,竟是一篇直呈朝廷的南洋藩国建言!

  文中提及苏丹国朝廷新近发生政变,局势动荡。作者力谏新宋当乘此良机,发兵夺取多剌国,据此要冲之地兴建深水良港,如此便可扼制敌国南越之咽喉命脉,战略意义非凡。末了一行字力透纸背,却带着深深的无奈与不甘:“江湖中人,微言难达天听,唯叹!”

  这篇文章的作者笔名——“怀瑾举云”。

  文章写得着实不错,字字珠玑,如闻金石之声,只是笔下尽是大开大合的兵戈气象,却对多剌岛盘根错节的土著势力只字未提,更遑论测算欲驱三万军民跨海筑港,粮秣辎重该征发多少民夫转运,瘴疠之地病亡者众,抚恤银钱从何支取等等实务等等实务。

  回过头来再读了一遍商讯,心里始终觉得似乎有所缺失——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新宋的海贸产品中,怎么能没有茶呢?!

  正思忖间,忽见一个青衣仆役进来,在陈老爷耳边急语几句。陈老爷急匆匆迎了出去,唤了一声“大哥!”

  不多时,他引着一副担架缓缓拾阶而入。时值盛夏,蝉鸣聒噪,那担架上却严严实实裹着织金薄被。一个高大老者躺在上面,枯瘦如柴的手腕悬在担架外,腕上系着的药囊随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苦涩的草药气息。

  待进得厅来,满座宾客竟似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起身行礼,连县尊大人都急趋三步上前问安,口称“宋公”。这般阵仗,想来必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耆老。  下人们抬来特制的紫檀躺椅,四五个仆役手忙脚乱地搀扶老者入座。就在这当口,我分明瞧见老者后颈的寿斑已如枯藤般蔓延至耳根——这是油尽灯枯的弥留之相啊!

  我后背陡然窜起一阵寒意:老地主为何偏要在喜宴上请来这样一位垂危老者?他不怕喜事未成,反倒先办了丧事?

  却见陈卓去而复返,身旁伴着五小姐陈薇。二女径直来到老者跟前,齐齐福身唤了声“宋阿爹”。

  陈卓从陈薇手捧的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粒闪着五彩斑斓的光线的药丸,素手捧来青瓷盏,小心伺候着老人啜饮参汤;又取出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轻轻拭去老者额间细密的汗珠,时而俯身低语,时而相视默然,时而为其号脉——她诊脉的手法极是奇特,指尖时而轻叩,时而悬停,恍若在弹一阕无声的琵琶曲。  边上有人窃窃低语:“是不是陈老爷家镇宅的仙药?听说他在海外偶过仙人,得赐仙药。”

  “对,就是霐微大还丹,至少续命五日呢!发现十一娘的时候,牙关已经不能张开了,若不然,兴许便能救回来!”

  “宋陈钟这三兄弟,也算是全始全终了!”有人翘起拇指。

  五小姐陈薇年纪虽小,却是个鬼马灵精,在场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竟似个个都与她相熟,寒暄招呼者络绎不绝,给她的体面,竟比给她姐姐的还要多上几分。有意思的是这小姑娘端得矜持,每番回应不过寥寥七八字,偏偏那些长辈个个都侧耳细听,将她的话当作正经事体来对待。

  面对刘家二小姐的问候,她颔首浅笑:“蒙刘二小姐记挂。”声音清亮,仪态端方。

  有老夫人提及花朝节,她敛衽半礼:“花朝节定当拜见老祖。”动作流畅,显是教养极严。

  有人向她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她从容道:“海丝宴菜谱明日便抄送贵府。”  还有一个年愈五旬的锦袍长者向她打探丝帛市,她思忖片刻:“丝帛税新涨三厘。”

  最意外的是,县尊竟向她过问陈府蚕事,她也对答如流:“大眠已过,欲上簇。”。

  她一面这般不慌不忙地应对着各方人物,一面竟还数次趁人不备,偷偷抬起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瞧我。眼见这小丫头挽着常见的垂鬟分肖髻,几缕调皮青丝垂在耳畔,衬得那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儿愈发娇憨纯真,可口中应对的事务却如此繁杂紧要,我心中着实纳罕:这陈府五小姐,究竟是何等人物?

  直到大娘子遣丫鬟来寻,二女方依依不舍地告退。陈卓行至门边犹频频回首看向那老者,眼中满是忧色;倒是陈薇突然折返,提着裙摆小跑到我案前。不待我反应,便伸出葱管似的食指点了点桌上的芙蓉糕,脆生生道:“吃!”

  说罢自己拈了块杏仁酥向我甜甜一笑,一张嘴便咬掉一半,不见半点闺阁女儿常有的礼法规矩,倒显出几分不拘礼数的飒爽。我刚要起身做自我介绍,她已笑着跑远,倒有几分婴宁的神韵。

  此时夜幕四罩,藏春楼那边喧哗嬉闹之声不时传过来,中堂这里却是依旧沉闷肃杀,我心里越来越觉得奇怪,不知大家坐在这里等待什么。

  没多会儿,蓦然间,我浑身寒毛一炸——中堂门口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然后那个胖胖的夏管事现身在门口,一脸惊怖之色,表情像是白日见了鬼,进屋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扑到在老地主的面前:“老爷,不好了!”  老地主惊得腮帮子一抽:“何事如此慌张?站起身说话!”

  “令指挥使出事了!他——他死了!”

  他说完之后便坐在地上,抱着老地主的腿,干嚎起来。

  除了那位宋公,此时全屋之人全都站了起来,有数人喉间爆出抽泣之声。  “混蛋,好好说话!他年轻力壮,怎么可能死了!我还在等他来参加今日婚礼!”老地主吼了起来。

  “完全是意外啊!未时刚过一点,令大人从兵营出来,刚走到街口,正巧那里有个煎油条的娘子和一个路人发生口角,竟疯了一般抄起满锅热油泼向对方,那路人到是躲开来了,令指挥使毫无防备,被泼到身上一些,躲避之时又因地上全是油,滑到在地,此时,正有人骑马当街疾行过街,正将令指挥使踩个正着!”  老地主一拍大腿:“哎呀,这可真是命数啊——可曾确认他死了?”

  “死得透透的!一马蹄踩在心口上,咱们村的庄丁邓二茆碰巧就在边上,赶紧去扶着他,他也只留了一句遗言,想把妻子家人都托付老爷您照顾……后来邓二茆又将令指挥使的遗体送回他家,又去官府录了证词,证明骑马者不是有意,确实只是一桩意外,所以直到现在才回来。”

  老地主突然捶胸顿足,掩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阳奇贤侄啊!你且安心去吧!汝妻即吾妻也!”

  他肩膀剧烈抖动着,不过嚎了几声便戛然而止,抬起脸时,眼中没有半点泪光,只剩一片冰冷,死死盯着夏管事,声音低沉得可怕:“令指挥使垂危之时,邓二茆可曾说上几句抚慰之语?”

  夏管事脸上的肥肉抽搐着,似哭似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二茆提了宝珠的案子,让他不再操心了,放心走吧!我已经派了婆子去他家里了,有老爷您尽心' 照顾' 着他妻子,嘿嘿,他再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心头剧震,今晨老地主与我商议刺杀之事,便觉得他态度有些敷衍,中午又让凝彤转告我,不用参与其中,原来,这老狐狸另有谋划,竟能在短短半日间布下这般天衣无缝的杀局,手段之老辣着实令人胆寒!

  昨夜老地主那张狰狞的老脸历历在目,“此仇一刻也等不得”,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好!好得很!”老地主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厅堂内回荡,震得烛火摇曳,“阳奇贤侄出殡之日,便是我与他家娘子圆房之时,哈哈!”

  屋外,喜庆的锣鼓声震天响,唢呐吹得欢快;屋内却是一片凄厉的哀嚎。有人捧出灵位,重重地磕着头,额头撞在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更诡异的是那位垂死的老者,他咿咿呀呀地呻吟着,枯瘦的手掌不停地拍打着自己干瘪的胸膛,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缓缓流下……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这一屋子的人,哪里是什么贺喜的宾客?分明都是被令阳奇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亲眷!

  一边是喜礼,一边是祭奠,情形说不出的诡异。

  此时,老地主又阴森森地问他:“对了,令阳奇不是有个小儿子么?如今身量几何了?”

  这话虽是问夏管事,那双浑浊的老眼却斜斜地瞥向我,眼中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我竟被他的眼光吓得后退半步!

  夏管事缓缓抬起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那孩子虽然才五岁,可发育得极快,早就高过车轮了!”

  说完这话,他也转过头,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顿时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们这是要斩草除根!

  这时,县里的邓通判震惊口中还在喃喃自语:“那一锅热油少说也有十几斤重,那妇人倒是有把子力气……”

  贾县尊斜眼瞥了他一下,见他仍不自知,还在念叨着“怎么下午还会热着一锅油”,便不动声色地在案桌下轻踹了一脚,通判这才如梦初醒,待看清县令阴沉的脸色,立即噤若寒蝉。

  我左掌掌心骤然传来一阵刺骨阴寒,如握玄冰,老地主昨日所授的“业火净心咒”发挥神效,看来,我已然触了众怒了!

  “陈老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沉稳,撩袍起身时连衣袂都纹丝未动。在满屋鬼火般森然的目光中,我朝他深深一揖到地:“稚子何辜?您既已取了令阳奇的性命,还望高抬贵手!”

  老地主目光转向贾县尊与邓通判二人。那两位大人立即会意,二话不说便起身离开正厅。

  这时,一位身着锦缎长袍、鬓发斑白、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踱步而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拱手道:“李公子,我便是晚雪的父亲钟笑春,经营着乌衣红酒坊,这等腌臜事,不值当污了贵人的眼,来来来,我引见晚雪的哥哥与你相识。今日特意启封了窖藏二十年的' 醉仙酿' ,正要与您这位名动天下的诗仙把盏言欢呢!”

  我微觉窘迫——晚雪已经和我有私嫁之约,眼前这位可不就是我的岳丈了!  刚刚曾向我点头致意的英俊青年也走了过来,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抱拳道:“我是晚雪的兄长,身上酒糟气太重,恐有唐突,就站远些说话罢。昨日舍妹刚向家中提起您,我爹取来待客的这些美酒,原是为我大婚预备的。我爹还要跟我商量一下——”

  他说到此处爽朗一笑,“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既是我钟家之婿,莫说十几坛美酒,便是要我把酒窖搬空也由得!”

  正与这个名叫钟秋霁的大舅哥寒暄,又听得老地主正在与数人窃窃低语。  那些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时而迸出咬牙切齿的恨意,时而夹杂着哽咽抽泣,竟全是在商议如何处置那无辜孩童,其间夹杂的“剥皮”“点天灯”等血腥字眼,听得我脊背发凉!

  钟老爷朝儿子使了个眼色,秋霁立即会意,拍着肚子嚷道:“这酒虫都爬到嗓子眼了!晋霄,不如咱们先去晚雪那儿小酌几杯?”

  我实在不忍再听,向钟家父子告罪道:“二位稍待。”转身便朝老地主走去,正色道:“陈老爷,宝珠的案子我也算出了份力,不知这份薄面,能否换那孩子一条生路?今夜又是你和凝彤大喜之日——”

  另一个又高又大的老管事挤过来,哑着嗓子打断了我的话:“你要是见过宝珠,今天就不会为令阳奇的小崽子求情了,我当了她一十九年的干爹,她有多善良、多美丽、多招人喜爱,你知道吗……”

  离我有二丈远的那个垂亡老者突然发出一阵嘶叫,然后冒出几句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有人便推我,让我走到那名叫宋公的老者面前。

  我刚走到他身边,那老者便一口腥臭浓痰吐到我脸上!

  老地主连忙拉我走到一边,又有一个妇人要扑上来掐我,被他拦下,递给我一只帕子擦脸:“契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昨夜可是说好的了!他是高过车轮了!”

  他又指了指那老者,“我大哥晚来得子,数代单传,媳妇还没怀上,宋家绝后了!我大哥可是我们闽西最有威望的大豪侠,又精通医术,大疫之年活人无数,行善积德、扶困挤贫一辈子,令阳奇却让他家断了后,若不杀死那小崽子,公义何在!?”

  座中一位锦袍老者哽咽接话:“隆德三年,闽西大旱,饿殍遍野,宋公开仓放粮,在城隍庙前架起十口大锅,亲自执勺施粥三月不止,最后竟将自家粮仓全部腾空,阖族四十余口跪在他面前,求他留一个月的余粮,他竟咬牙说:家中四十岁以上者,每日一餐,饿死便罢!”

  角落里又一位老者已经换上了麻衣,咳嗽两声:“大化十五年,嶐山镖局押的赈灾银被' 黑云十八骑' 劫了。镖头跪在宋公门前磕得满头血,宋公当夜就提着盏气死风灯独闯匪寨。第二天清晨,他一人引着十八匹马返回县城,每匹马鞍子上都拴着个两个包袱,一个包袱是人头,一个包袱是银量——”

  说到这里,那老者声色俱厉地指着我:“宋公绝了嗣,岂能让他令家有后?!”  老地主涨红着脖子,喘着粗气,恨恨地看着我,“契弟,这事没得商量!”  我望着满堂黑压压的人影,每一双眼睛都像冰冷的刀子,剐得我脊背发凉。那位老管事浑浊的泪眼里翻涌着刻骨恨意;就连方才还温言好语的岳丈钟老爷,此刻也沉默地转开了脸。

  我知道此刻坚持便是与满屋苦主为敌,可脑海中一声有个声音在提醒我:你是有能力保护弱小的!

  五岁的稚童,连父亲做过什么恶都不知晓,此刻或许刚刚收到噩耗,还不知死神的翅膀已经罩住他幼小的身影……

  我猛地咬破舌尖,血腥气在口中漫开,硬生生逼退了四肢的寒意。

  “若是你们执意要取那孩子性命,云青铜一事……”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下便爱莫能助!”

  老地主瞳孔骤缩,冷笑一声:“还别拿这个来威胁我!大善和小善,你当是知道轻重的!”

  “《阿含经》说,若人不能于现前微细处生慈悲心,云何能于广大众生起菩提愿?若不能行眼前之善,便行不得大善。”我定下心神,沉声说道。

  说罢,我转身向满堂宾客跪了下去,重重叩首:“令阳奇作恶时,岂会不知诸位都是何等人物?他既敢下手,必是身不由己,迫于无耐。那孩子不过五岁稚龄,何罪之有?”

  “再者,私刑有违法度,岂能轻易加害罪属!”

  说完我又磕了三个响头:“被令阳奇杀害的无辜者,请你们在天之灵饶孩子一条性命!我新宋文明之本——上承儒家仁恕之道,下融佛家慈悲之怀,更兼道家自然之理。以仁心待万物,慈悲二字,是为人之根本……”

  就在这时,宋公那只枯瘦的手臂突然颓然垂下,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叫了一声老地主。

  老地主忙走到他跟前,俯首贴耳地听他说话,脸上阴晴不定,死死地盯着我,面上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向我比划了一个手势:“你且门外候着,我们商量一下。”  秋霁便拉着我到了门廊之下,默不做声,眼角余光不时瞟我一眼。夜风卷着桂花香拂过,藏春楼那边笑语喧哗,人影攒动,大厅之内则不时爆出一阵争吵之声。

  他突然张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我妹新婚半个月,床底下钻出一条' 华珊瑚' ,这事你知道吗?

  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见他平静下来,才低声问道:“这位宋公?”  老地主那样的枭雄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让我不免有些好奇。

  他的表情又再气阴郁下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与我父亲、陈阿爹是结拜兄弟。三十年前陈阿爹落难时,是宋阿爹散尽家财为他平了官司;后来开矿遇匪,又是他单枪匹马杀进贼窝救他出来。宋阿爹可是我们闽西最有名的大豪侠,晚年才得了这么个嫡子,与我情同手足,新婚嘉禧刚满一年,就……”

  话到此处,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谁能想到,竟是令阳奇这个畜生下的毒手!”

  我知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此时只能缄默以对。

  “陈卓姐也是差一点儿,因为陈阿爹不信正夫不能开苞这一说,让与她相公直接完婚,九个月前她遇上一桩离奇意外,说不好还是这厮干的勾当!”

  又悄声告诉我:“陈卓姐姐的生父便是宋阿爹……”

  我想起方才陈卓对待宋公的殷勤侍奉,原来那长者是她的生父:“宋阿爹还有什么事迹?”隐隐有种感觉,此人生平绝对不凡。

  “这宋阿爹笃信佛法,对篡改佛理的元阳邪教深恶痛绝。当年元阳教在西水县、嶐山县一带蛊惑农户寄田,声称将田产挂靠元阳庙可免赋税劳役。宋阿爹和陈阿爹连夜带人捣毁五处邪祠,当众焚烧地契,怒斥:' 尔等既伪造度牒骗取土地,又令升米不进公仓,是新宋蛀虫!' ”

  “宋阿爹最绝的是整治嶐山县的生祭恶俗。他伪造了套大商朝的《河神圣典》,说祭司都要亲自护送' 童男童女' 到河中央。等准备凿船时,他安排好的那对童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反手就把船底给凿了——那几个老混蛋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时,宋阿爹站在原本要接应他们的船上笑着说,' 河神留诸位吃席呢!' ”

  “宋阿爹最叫人唏嘘的,还是那' 慈舟医塾' 的事。他首开先河,专收贫家子弟传授医术,连药材都自掏腰包供给。学生们白日里跟着他上山辨药,夜里就着松明火抄《海上药录》——那书是他拿云游时记录的海外奇方,与祖传的' 宋氏医案' 合编的。可惜后来……”

  秋霁摇摇头,“元阳教的秃驴勾结药材行,把黄连、当归这些常用药的价格哄抬了三倍不止。宋阿爹变卖祖产硬撑了两年,最终在腊月里封了医塾大门。那日雪下得紧,他站在阶前对跪了满院的学生说:' 医者渡人,先得自家船不漏水。' ”

  在新宋竟有人开办医校!我却是头一回听说。

  秋霁沉默了一会儿,又指着远处一株老梅,“瞧见没?连这梅树的栽法都是仿着宋府的格局,宋阿爹施粥,他便建义仓;宋阿爹义诊,他就从省城请来名医坐堂。前年宋阿爹给佃户减租三成,陈阿爹转头就减了四成。”

  “宋阿爹每次来我家喝酒,我们全家人都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他一张嘴就是一个笑话,还会弄些恶作剧。”

  “可自从东璟——他嫡子被害之后,宋阿爹便再也没了那老顽童的性子,本来是习武的身子,活到八十八岁都没问题,可惜……陈阿爹最心痛宝珠,其次便是宋公绝嗣之事,你慧眼如炬,替我们查出令阳奇这祸害,我妹妹也安全无虞,这里的富裕良善人家,都会感念于你!”

  这位豪侠仗义疏财、嬉笑怒骂、悬壶济世,本应是这浊世里难得的快意恩仇之人,却在晚年遭此锥心之痛,令阳奇只是奉命行事,到底是谁拍板定下这一毒计?

  我望着廊下被夜风吹落的桂花,轻声问道:“你怎么看你陈阿爹?”

  他脸上表情变得很复杂,迟疑了半响,才低声说道:“他和宋阿爹很像。聪明多智就不说了,是个性情中人,脾气暴躁,吃不得半点亏。宝珠姐姐出事之后,有一日,他吞服断忧散仍心痛难耐,竟狂性大发,将自己的脖颈系在水车转轮上,要效那' 五马分尸' 的酷刑自绝!”

  “……把自己五马分尸?!”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老地主行事之酷烈,当真令人胆寒!

  他重重点头:“陈家大姨带着我爹和我赶到时,水车转轮已在吱呀作响……”  半晌才挤出后半句,“当时陈家大姨跪在他面前,磕头哭喊,他却死志不改。我爹踹倒两个服侍他上路的矿工之后,与我一起死死地抱住他的身子,当时、当时……绳索离绞断颈骨只剩七寸!”

  “……因宝珠之事?”

  他默默点点头。

  我震撼之余,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也许这老家伙还有事瞒我,却再不想打听了,踌躇着问道:“大哥,听闻陈老爷颇为倚重三小姐陈卓和她夫婿……”  他“哦”了一声,目光飘向望春楼阑珊的灯火,一时好像走了神,琉璃盏映得他眼底明灭不定。

  我耐心等待着,终听到他长叹一声:“她夫婿是个怯弱老实人,是陈家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和陈卓姐一块长大,两人情同兄妹,非常相爱,陈阿爹为他俩直接操办了新婚嘉禧,偏生我未婚妻、岳家和家父都信这个……唉!”

  我听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隐隐猜到什么,便没再多问。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夏管事推开雕花门扉,朝我比了个手势:“贵客请进。”

  我进到大厅之后,看见老地主正凑近那宋公头部,跟他低声交流着什么,表情晦暗不明,两人的眼神不时地看向我。

  老地主似乎和他达成一致,蹒跚着走过来,告诉我结果:“宋公提出:命可留,根须断。他还有一个条件——”

  然后他将我拽到一处角落,压低声音向我耳语:“他要授你一道' 往生渡魂咒' ,你以后行房之时须默念此咒,助他惨死的儿子早入轮回!你快答应宋公吧,他心事已了,能不能回到家都不好说,已在弥留之际了。”

  看着躺椅上那具形销骨立的高大身躯,我觉得这执念既荒诞又令人心酸,感念这个大豪侠的慈悲心怀和不幸遭遇,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宋公如同一具披着人皮的高大骷髅,见我靠近,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干裂的嘴唇轻颤。我俯下身,听他气若游丝地向我传授那段咒诀:“你将来行房之前须默念我儿姓名' 宋东璟' 三声,之后念这段咒语:咤唎嘛咪吽唵呢,……行房之前还需运转真炁,以意引炁,自丹田起,沿任脉下行至会阴,转而逆闯尾闾关,分三路盘旋而上,以内力护送阳精至紫宫!”

  此时,周围人等在老地主的示意下,均后退数步,老地主自己也避得远远的。  然后宋公还让我立下重誓,非良善之人不得传授。

  他儿子竟要借我将来妻室的肚子转世,成为我的儿子!一股难以名状的荒诞感顿时涌上心头。

  而且这样的法术谁会修习?亡魂是否重入轮回,又有天知道!

  但我还是依言立下了这古怪的重誓,决不轻易传于外人。这次的闽西之行,我遭遇的怪事可说一桩接一桩。

  老人见我郑重应下,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随着喉间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重重点了点头。

  “留人不留根”看似残忍,实则是在这民风彪悍的闽西之地,给令家幼子留了活路。想想那些被害的苦主,哪个不是跺跺脚就能让州县震动的地方豪族?若非这般处置,那孩子早晚要被人报复凌虐而死。

  老地主像一头愤怒的野猪一样转着圈,到底心有不甘,拽着我的胳膊拖到角落,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凶光:“令阳奇的娘子,我明天便会接过来,以后便做我的十一娘。等她与我燕侣双俦,再也离不开我之后,我会亲手熬一盅肉羹给她吃——”

  他龇着金牙狞笑,“再告诉她,那是用她儿子的命根子做的。”

  我一听此话,只觉一阵恶心,强压下翻涌的胃液,拧着眉毛质问他:“你为人何至于此?你会逼疯她的!”

  老地主仰天大笑,“我跟着大哥行善七年,便收到了这个恶果!我最心爱的女儿,我最爱的妻子,……”他猛地指向天空,“这贼老天!非要我熬化做成一只臭夜壶,那我便继续做恶人吧!”

  他所经历的炼狱般的心灵苦楚让我心生怜悯,但这厮沉迷于这些悖逆人伦之事,也让我非常厌恶,不禁痛斥他道:“那林姓矿工虽死于矿难,你就没有几份责任?反而与未亡人媾和,一而再、再而三,行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我还是劝你读读佛经!”

  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人死如灯灭,亲人、家业统统抛开!一副枯骨,如何在意我与他妻子媾和?我不过是扮一幅恶相吓唬活着的矿工。说到尊重,生者对亡者最残忍的亵渎,从来不是改嫁偷欢,而是遗忘!”

  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彻底的格物……一时间我竟无法反驳他的话。

  “你以为佛经是万灵药?全是虚无缥缈的废话,像你这等没有慧根之人,纵使诵经万遍,也不过是唇舌相磨,如石上泼水,半点不沾心!你一个小小毛孩子,莫要轻易与人说佛,到处显摆!”

  我胀红了脸,冷笑一声:“菩萨若有势力堪任,应治恶人治而不嗔。这样的智慧,你也敢轻视吗?小心报应!”

  他厉声诘问:“令阳奇害了这么多无辜夫妻,你为何不与我谈现世报应?为何不能报应在他亲眷身上?”

  我毫不留情地反驳:“令阳奇造业时,可曾让亲眷同持刀?可曾与妻儿共谋算?佛说' 自作自受' ,正谓业力如影随形,却只追那形骸本身。你这般急着要报应他的亲眷,不过是为内心之恶找一个宣泄口!”

  “内心之恶?哈!你以为善恶对立?大谬!恶才是公义的利刃,是文明的铁盾,是秩序最忠实的扈从!善意常常需要理由,恶意却可以毫无缘由,你想过原因吗?”

  然后他开始发表一通善与恶的谬论:“人在一念之间,涌现的全是恶意。空谈道德的年代,人心最是败坏!明面上都有道德洁癖,暗地里皆是男盗女娼。我宁愿恶得坦荡,也恶得理直气壮!”

  我再没兴趣听他扯鬼话,此时倒突然觉得“菩萨若有势力堪任”这句话极有深义——本来只是想与他说“治而不嗔”才带出来的——见地,修持,行愿,这竟是工业化菩提道次第!

  (53)

  我倏然怔立当场,如受雷殛。恍惚间,前世读过的典籍纷至沓来——汤因比所言“文明转型必先精神突破”,钱穆所倡“变革当守文化本根”,此刻竟与佛经奥义水乳交融,恰如池田大作《佛法与工业文明》中所言:“释迦逾城精神,实为所有文明跃升之原型”。

  (“菩萨若有势力堪任”出自《善生经》,指的是指修行者具备三种资粮:能力,如武力、权力、辩才等;正法依据,如戒律、国法;智慧抉择,判断是否真正利益众生)

  当年佛陀夜半逾城,不正是对陈腐教条最决绝的超越?而今这云青铜,不正该如白马腾空,带着新宋冲破农耕文明的桎梏?

  我凝视着自己发烫的掌心,再看向老地主臃肿的身躯——此刻他在我眼中,不过是座亟待开采的矿藏。他的暴虐和算计,终将被工业文明的熔炉淬炼成推动时代向前的力量。

  老地主没有意识到我的开悟,犹自在我耳边大放厥词:“自古王朝更迭,无非是率兽食人,不过一代比一代更擅粉饰罢了。众生如蝼蚁,合该被强者牧养。道德是拴住庸众的缰绳,真正的强者,当如格物致知般精确权衡利弊,摒除情感干扰,以绝对理性统治——唯如此,方能铸就铁律般的秩序!”

  他见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益发得意:“庸人常怀妇人之仁,反倒坏了纲常!什么' 君子擒小人如赤手搏虎' ——这世上何来君子小人?唯有智者与愚者之别,

强者与弱者之分!”

  “我信奉杨朱之道,比他更彻底!世人皆言' 利己为恶,利人为善' ,我却信杨子的人人利己,天下自洽!适者生存,规则为王,这才合乎天道!杨子有言:' 义不入危城' ——”

  听他如此狂悖之词,我惊醒过来,气得一声断喝:“再敢胡说,我杀了你!”  右掌猛地拍向身旁的黄花梨案几。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三寸厚的案面应声而裂,木屑飞溅间,整张案几轰然坍塌,惊得所有人侧目而视。

  什么叫“义不入危城”?杨子这句话是他传于后世的最毒之句!

  十七年前新宋大冬城,九十万军民被围数月,辽帅萧延明铁骑如乌云压境,六万党鹘锐骑蹄声震天,我父母,一个辽国最高贵的长公主,一个新宋最尊贵的亲王,抛弃襁褓中的幼子,舍生赴死,这才是真正的大义!

  为什么后世要彻底焚毁杨朱之学?

  我一直以为,杨子留传下来的只言片语,极易被人曲解:刻意制造“绝对利己”与“绝对利他”的对立,实际上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着“开明自利”,利已之时也利他。

  如果未来我借着云青铜和云珀胶开启蒸汽时代,老地主这种可怕的思想流传开来,必将格物致知扭曲成算计他人的工具,把杨朱“贵己”异化为吃人的借口,就像没有安全阀的锅炉,早晚要将把整个社会炸得粉碎。

  还好,这个老怪物只有两年天命!

  恰在此时,晚雪遣了贴身丫鬟来请,要与父兄商量事情,我岳丈便顺势带着我离了中堂,老地主踟蹰着跟在我身后,方才那股子猖狂劲儿弱了几分,只敢拿眼梢偷偷觑我。

  待钟家人将酒坊作匠加工钱一事商定之后,我胸中那股子火气也散了大半,到底不愿为无谓口角坏了大事,又存了一丝对陈卓的猥琐心思,跟他三言两语提了一下父母旧事:“义不入危城”这等话,若是搁在三十万军民遗孤耳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无言以答,借口要去祭拜一下宝珠,灰溜溜地走开了。

  半个多时辰后,喜乐声起。我整了整衣冠,随岳丈踏入藏春楼。才过门槛,暖香混着声浪便劈头盖脸砸来——十六张紫檀八仙桌摆作回字阵,南海琉璃盏映得驼峰肉上的金箔煌煌如昼。歌姬们的藕臂在灯影里晃,披帛扫过鎏金酒壶时,带起的香风竟比那陈年花雕还要醉人抬头望去,九十九枚鎏金合欢铃从藻井垂下,每枚铃身“鸾凤和鸣”的篆字都嵌着朱砂。晚风掠过时,铃舌上的红丝绦便纠缠起舞,在梁间荡出细碎的声响。

  大厅中央,十丈猩红地衣上金线绣的百子图活灵活现——那些孩童或执莲藕,或抱鲤鱼,还有个淘气小子正撩开女童的石榴裙。

  陈老爷与凝彤端坐在龙凤椅上,中间案几摆着我亲手系的同心结包裹,黑色情丝轻袜的轮廓在丝绸下若隐若现。

  他们身后,两人高的青铜烛树分立两侧,每枝烛托雕成并蒂莲形,烛泪在莲心积成血色琥珀。靠着墙还有一张朱漆长案,陈列金瓜籽、玉豆、珊瑚枝等小型吉祥器物,应当便是“百禧叩谢礼”用的。

  老地主身着杏黄底绣青鸾纹样的喜服,冠冕前垂落的十二旒玉串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却掩不住那双亮得骇人的小眼睛里闪烁的精光。

  凝彤身上那袭缂丝云锦嫁衣在烛火下流转着霞光,金泥百褶云光裙的侧衩随着步伐时启时合,隐约透出里衬的月白软烟罗。红盖头上的珍珠流苏与裙裾金线摇曳生辉,行动时如星河倾泻,在青砖地上淌出一地碎光。

  二人膝上横亘着一条三丈长的朱红“同心绸”,绸缎两端如灵蛇般缠绕在彼此腕间,恰似月老手中纠缠三生的红线。

  在他俩背后站着的是身着靛青法袍的祝由师,陈老爷身边站着司仪,凝彤身边站着喜娘,手中的盘中放着洁白的元红帕与沾过我泪水的鲛泪帕。

  陈老爷看我进来,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又向司仪微微颔首,司仪一敲手中铜锣,让大厅中的声浪一下子低了许多。

  凝彤的盖头微微晃动,肩膀微微动了一下,珍珠流苏擦过她的嫁衣前襟。  这时,我才注意到凝彤身侧有一只包金马桶,盖子上雕着的麒麟正用玉睛瞪着我,桶里红枣花生堆得冒尖,活似座小坟头,这刺目的画面让我心里一紧——凝彤与我有过十余次肌肤之亲,她总是夜半潜来,拂晓即去,从未在我房中净过手。可恨老地主对她的占有是彻骨的,不仅是雪肤花貌,更要攫取她作为闺秀最后的矜持。

  无论今夜是否行那“鸾交颈”之礼,他都要将我的凝彤从里到外重塑成他的女人。

  一个鬼魅般的幻像倏然窜过心头,似乎看到那“鸾交颈”之仪让凝彤淡粉的乳蕾在他唇齿间肿胀发亮,最终将凝成深紫的熟果;娇嫩的花唇被浊精浸透,也终将从初绽的芍药变成糜烂的黑蕈。这不是转瞬即逝的欢愉,而是永久的玷污。  我站在他们夫妇身侧,又扫视了一眼全场。

  主桌上,我岳丈和贾县尊、邓通判和聊了几句,三人便一同出了门——可能是在聊酒厂作匠加工钱之事吧。突然间我又想到了陈汉庭,感觉他就是一个与风车巨人作战的唐吉诃德。

  主桌上只有姓林的这个风化大使,他已经灌了一些酒,晃着一本《洞房十策》,微着身子向老地主喊了一句:“陈兄好福气!这' 麒麟送子' 的招式,今晚定要好生演练!”

  又向我摆摆手,“忘川郎,大诗人,如此良辰,您心爱恋人要被别人下种啦,定要一边看他俩共赴巫山、快活无边时,流着泪再写一篇伤情大作!”

  甜腻的异香突然浓得呛人,八名厨娘踩着碎步抬进“麒麟送子糕”,糕面上“周凝彤”和“陈琪”几个字正往下滴着糖浆,烛光一照,活像淌血。

  司仪猛敲三声铜锣:“吉时已到——”满堂宾客霎时屏息。

  “我宣布,今日陈琪老爷与周凝彤的新婚嘉禧正式开始。陈老爷要先念一下却扇诗,然后给新娘子换上忘川郎送的同心解缘礼,拜完天地之后,行百禧礼,向各位来宾致谢,再回洞房饮合卺酒,最后是襄缘四仪。”

  话音刚落,各桌便响起嘈杂的议论之声:“同心解缘礼我倒是知道,这' 却扇诗' 是个什么玩意?”有村民开始低声打听。

  “开什么玩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有一仪呢!”有人大发牢骚。

  “我们大老远从山里过来,不就是冲着襄缘仪,图个开心热闹吗!”几个矿工工头在那里已经拍起了桌子。

  还有不少人拿筷子敲着碗碟表达不满。

  “诸位贵客明鉴,今日陈老爷与周姑娘新婚嘉禧,新娘子冰清玉洁,未曾招过平夫,是完璧之身。这位忘川郎李晋霄李公子,是她的旧情人!”司仪不紧不慢地澄清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

  村里几个年轻后生突然吹起了喜庆的小喇叭,引得众人哄笑。

  待喧闹稍歇,司仪才又含笑开口:“这' 却扇诗' 的婚俗咱们乡下不多见,忘川郎要有诗文功底。李公子可是咱们新宋鼎鼎有名的大才子。现在,就请陈老爷为大家诵读这首寄情之作。”

  边上的喜娘将那柄团扇递到凝彤手中,她举到头部,遮挡住半个红盖头,老地主开始大声了起来:“青梅竹马画堂东,心字香烧两处同。谁料冰肌玉骨身,竟着他人嫁衣红……”

  风化大使一拍桌子,大声叫好,随着主桌宾客的交口称赞,场内气氛更加欢腾起来。然后老地主便拿着那包“同心解缘礼”,牵着凝彤的手上了二楼,去给她穿黑丝轻袜了。

  我以为后面无事了,想找个角落安静地呆着,刚要抬脚走开,司仪却一把拽住了我,低声:“你可不能走!大家伙儿都要寻你乐子呢!”

  就在此时,女客一桌中,九娘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大声问我:“忘川郎,'妆台犹存蝶恋花,菱镜羞照腰纤秾,' 我等乡下粗鄙之人却是不懂,能否给我们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

  我的脸腾地涨红了:这种香艳之句,若是在这种环境下大声讲明白,以后还怎么做人?早知道要遇到这种情况,我必会写得更加含蓄一些!

  众人看我这般窘迫,更加起劲,声浪越来越高。

  这时九娘径直走到我跟前,俏生生地向我施了一个万福:“忘川郎,小女子诚心请教这句诗中的雅意!”

  我嗫嚅了一下,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此时喝得已经晕头倒脑的风化大使又站了起来:“我读过晋霄你全部流传于世的诗篇,这首还是第一次听闻,必是专门为今日陈老爷大婚专门所写的,也是我们西水县之幸事!”

  “九娘既诚心向学,你身为士林俊彦,正该为乡民开解诗义,呃——”,他晃一晃身子,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今日陈府大喜,你又是忘川郎,风化大事,牺牲一点小小颜面,恰是教化乡里的良机,也是为' 绿意雅乐' 再谱传奇!”  他抬手虚点向满堂宾客,再次打了一个酒嗝,“大家静一静!听诗人为大家诠释一下这诗中妙趣!”

  我知道再无退缩可能,索性一狠心,向众人说道:“九娘所问之句,其实是我和新娘子之间的一些私情:这' 妆台犹存蝶恋花' 中的蝶恋花,是我送给她的定情之物,这' 菱镜羞照腰纤秾' ……”

  九娘促狭地追问我:“这句如何解释?凝彤和你提过老爷的喜好吗?”  “因为新郎爱将新娘置于妆台之上——”

  九娘不依不饶:“新娘子叫什么?你今天可是忘川郎,凝彤是不是你心爱之人,也要在释意中告诉大家吧!”

  “因为陈老爷必会将我曾经深爱的凝彤放在妆台之上,与她欢好!”我机械地说道,感觉胸口处的麻木慢慢扩大到全身。

  “就是肏她的小嫩逼吧!”

  一个村民突然大喊一声,霎时间,满堂爆出炸雷般的哄笑。几个老农拍着大腿前仰后合,黄牙间喷出酒气;年轻后生们挤眉弄眼,有人甚至模仿着交合动作撞得碗碟叮当响;不知谁用筷子敲着瓷碗起哄:“忘川郎要不要在妆台一边跪着过干瘾?”

  满屋烛火都被声浪震得摇晃,那些百子图上的孩童仿佛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一个左眼角长着黑痦子的粗壮工头排众而出,铁塔般的身躯径直撞到司仪跟前。他粗粝的手指几乎戳进司仪的眼窝,炸雷般的嗓门震得雕梁发颤:“好个不长眼的司仪!绿头巾不折成王八,是不是嫌主家怠慢你?”

  司仪双手一摊:“小人可不敢!只是小人从未折过这个!”

  话音未落,两个工头突然从后面抱住我,一个束住我的双臂,一个双手死死箍住我的头:“弟兄们,给咱们忘川郎弄个双王八贺喜!”

  一个汉子扯我头上的那方绿头巾折成王八形状,粗鲁地系在我发髻上,更有个半大小子举着描金墨笔冲上前来,冰凉的笔尖在我脸上肆意游走,当最后一笔龟尾的墨迹甩上我额角时,满堂宾客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笑得从凳子上滚落在地。

  他们开始架着我绕场示众,所过之处尽是哄笑与戏谑。踉踉跄跄地行至秋霁那桌时,我大舅哥带着四五个好友突然发难,硬是将我从那群莽汉手中抢了下来:“闹够了吧!好歹让人吃口热食!”

  这一路被众人推搡拉扯,我既不便施展武功脱身,更因平生头一遭遭此奇耻大辱而方寸大乱。待到终于跌坐在偏席的绣墩上时,额角的墨迹未干,顺着太阳穴滑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唉,我家亲朋好友很多,这样的阵仗,我都怕了……”

  见我如此狼狈,我大舅哥也是心有戚戚焉。

  这时,坐在秋霁身旁的一位青衫公子忽然用手肘轻碰了他一下——此人应该是秋霁的好友,听闻我与晚雪的关系后,眼中便闪着促狭的光:“可惜这位忘川郎李公子远居京都,这品貌若让你未婚妻梅小姐见了,怕是要惦记上。届时你们一家人同席饮酒,酒后再有并蒂之乐,也是风流佳话!”

  我大舅哥突然涨红着脸,不自在地瞥我一眼:“梅清秋是我未婚妻,孊族女子,笃信正夫不摘红。”

  又与我碰了一杯酒,给我夹了一筷子烤驼峰,“孊族女子最重礼,新婚嘉禧前要有两个平夫,到现在我也只牵过她的手,亲过数次嘴,唉!”。

  “两位?就只为婚后不必再纳随夫?你万不可轻易同意!或许到了明年,法规就又变了!”

  我大吃一惊。自元阳教推行“肉身布施”之后,对现行平婚制度冲击甚大,如今多半夫妻也只招一位平夫了。蓝颜知己多了,再纳一个地位尴尬的“随夫”确也意义不大。

  “没用的,”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她自个儿已经选定了一位平夫,是我们县城一家珠宝玉器店的大少爷,此人和我一直不甚对付。她也觉得那人有些浮华……还未决定把元红给他。”

  说到这里,他神情复杂,语气苦涩:“清秋还常让我多看《红杏偶纂》和《绿夫雅典》,说是能明理知义……她自有她的一番道理,说第一个平夫相处半年光景,之后再有一位平夫半月佳期。如此既能全了平婚制' 均沾雨露' 的公义,她将来也不会对那第一个男人念念不忘。”

  听他这般诉说,再想到他与未婚妻至今仍止于牵手亲吻,我心中那因凝彤而起的酸楚与失衡,竟莫名地平复了许多。至少,凝彤的守宫砂早因我而褪,而她对她那夫君的老地主的爱恋里,终究还掺杂了许多旁的东西,并不那般纯粹简单。  这驼峰肉最是油腻,我吃得有些恶心,赶紧饮了一口茶,突然觉得这味道有些偏苦,皱了皱眉。

  “要不咱家真的来一次并蒂之乐?你将来要是能调任闽西为官,还可成为她的蓝颜!”大舅哥看我皱着眉头不出声,倒来了兴致了,压低声音说道:“那《红杏偶纂》写得甚是香艳,看得我跃跃欲试,不过我最爱的还是《绿夫雅典》中的' 旧爱润身' ,本是夫妻二人喝合卺酒,却要让昔日平夫替相公先行一次周公之礼,然后夫妻二人出来见客时,妻子钗横鬓乱,面泛桃色,在大家猜测间,平夫得意洋洋地宣布他又过了一水!”

  调任闽西为官?!

  我垂首凝视杯中晃动的茶汤,琥珀色的液体里仿佛映出另一个世界。心头邪火与灵台清明诡异地交织撕扯——方才阅过的那册《商路纪要》,此刻想来竟是命运巧妙的指引。

  闽西那片浩瀚的碧海青天,此刻仿佛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一幅壮阔画卷:趁此年少有为之时,若能在闽西开拓出一番轰轰烈烈的海贸新政,既能为新宋开辟滚滚财源,又能在士林中累积声望,更可借此广结天下豪商巨贾、地方大员,将闽西经营成我稳固的根基之地。

  还有那多剌岛,若能收为我新宋藩国,不仅可制南越,更可激发隆德皇帝收复大北城之志,雪洗我父冤名……

  此外,我对我的平辽大计已经胸有成竹,九华现在还没有撕破面子,最难对付的当数南越了,我若是能将闽西经营好,也算是为新宋帝国尽了力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涛骇浪中突现的浮木,在我胸臆间起伏翻腾,竟比世间最旖旎的风月情思更令人心潮澎湃,血脉偾张!

  我越是深思,越觉这一步精妙绝伦:来此地为官,再不必与项仲才那种官场老油子周旋,也不必顶着中侍省那个极为尴尬的身份,在婚制改革的漩涡中左右为难,更不会被迫卷入迎娶皇后这等随时可能招致灭顶之灾的荒唐局面!

  子歆与项仲才的平婚燕尔,又不是这一计划中的关键环节,隆德皇帝本意只是想甩掉这个天才少女。

  项家卷入“大礼议”,是背水一战,我可不想被他带到这个天大的麻烦之中。新宋开国至今,但凡卷入这等正名的勋贵世家,不知有多少王公贵胄血溅丹墀!  从这一次派我外出办差时的兴师动众来看,隆德皇帝怕是不打算让我继续再做间细这一行了。

  我暗自筹谋:待了结齐长风这桩差事后,便以“为圣上广开财源”为由,自请外放闽西主政一两任!

  此念既定,原先“成全”凝彤夫妇多相爱十几日的盘算,便成了一着妙棋——借此时机详察此间风土人情,他日若真能执掌此省,今日所见所闻,皆为经略之基。

  从多剌岛想到解二郎,又纳罕在我的梦中,念蕾为何与“四月阳光”再无来往……

  大舅哥的举杯打断了我的遐思,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后,指指桌上的茶盅,“大哥,造曲酒最讲究发酵,可曾想过这茶叶也能发酵?”

  大舅哥一愣:“茶叶向来都是当日采当日炒,哪需要发酵!”

  “我在京都听番商说过,他们那里有个叫' 乌龙' 的茶商,采茶后因故耽搁一夜,次日发现茶叶边缘微红,炒制后竟别有风味。你们既有酒坊,何不试试将茶叶像酒曲一样发酵?”

  大舅哥眼睛渐渐亮起来:“你是说——”

  “就像你们酿青红酒要' 开窝' 发酵,”我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图,“茶叶萎凋后也密封起来,控制温湿度……”

  钟秋霁越听越是兴奋,猛地一拍桌子:“若真能制出这等好茶,你便是想给清秋下种,我都绝无二话!”

  他又道,梅清秋最是痴迷我的诗词,若我能为她专门题咏一首,她定然倾心于我,远胜那个浮华情敌,这无疑是帮了他天大的忙。

  一旁的好友却急得直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嗨!秋霁,你怎的说不到点子上?你大约还不知道——上月我亲眼瞧见孙少爷与她携手同游月波桥,桥畔系心锁、并肩说悄悄话,亲嘴搂抱,样样不比你少!你确定自己能坐稳正夫头子吗?退一步说,若真让那姓孙的做了她第一个男人,莫说平婚燕尔时如何羞辱你,单是那一年半载的佳期拖延,中间再挑拨离间、来个' 平转正' ,哪还有你秋霁少爷什么事!”

  “她……她为何未与我提及?”我大舅哥的脸色变得雪白,嘴唇也哆嗦起来。  “你俩已经势成水火,她提这干嘛!”他好友一脸无奈地摇摇头,与秋霁和我又碰了一杯酒:“孙福宝也是未婚,论家底,他家' 玲珑鉴' 玉器店比你' 乌

衣红' 酒坊只厚不薄;论势力,他堂叔可是实打实的从四品振威校尉,你家只有贾县尊的关系,为官一任,终有致仕返乡的时候!……你呀,得赶紧替你这位妹婿和她牵上线,把名分定下来才是正经!”

  钟秋霁再不言语,取来了纸墨,又对我双手合什,神色直如落水之人的绝望求助。

  “大哥,别慌别慌!呃,她有什么喜好?”

  “喜欢诗文,爱搜集梦灵草……对了,她刺绣功夫极好!”

  这大舅哥一看便是性情中人,我爱屋及乌,决定必要帮他打败这个情敌,深吸一口气,挥毫蘸墨,笔走龙蛇间一首《赠梅清秋》已跃然纸上:“金丝绣尽意难休,诗囊梦草两清幽。

  银针巧作鸳鸯侣,锦帐轻悬连理钩。

  残红欲付檀郎去,莺啼股颤云雨收。

  唯愿君心似明月,浮云散尽共清秋。”

  诗成,我自腰间解下一枚随身多年的鸡血石小印——那是我平日钤于诗稿上的私印,底部朱文篆刻着“晋霄”二字。

  又将这方还带着体温的印章轻轻按在诗笺末尾,留下一方鲜红印记,随后将其郑重放入钟秋霁手中。

  “此诗乃我心意,”我看着他,语气恳切,“而这枚私印,便算是我提前赠予你未婚妻的聘定之礼。你且告诉她,我李晋霄愿以此印为凭,请争这平夫之位,盼与她结两月姻缘。”

  随后,我压低声音告诉他:“我只享用她身子两三日,便让你得到她。她就算再重礼数,洞房之内,红烛熄了,锦帐落下,黑暗之中,她哪分得清枕边人究竟是谁?纵然发觉,生米既已煮成熟饭,难不成还会跟你闹将起来?你终究是她的正夫,是她名正言顺的相公!”

  “这样哪里能行,说不过去,说不过去!”钟秋霁眼中爆发出惊喜与感激交织的光芒,紧紧攥着诗笺与印章,激动得手指微颤,“要是能由你来做她的第一个平夫,尽量下种,两个月后她一旦怀上,再没有他孙福宝的事了!”

  他像是怕极了这个情敌,匆匆嘱咐好友好生照看我,旋即起身告辞,便要连夜赶回县城,将这诗作献予梅清秋邀功保媒去了。

  也就安生地吃了七八杯酒,又有四个矿工工头强行将我拉扯到大厅中央,嘴里嚷着“验明正身”的浑话要脱我裤子。

  我不得已,只能暗运内力,三人顿时如触烙铁般松手踉跄后退,偏有个黑脸汉子如附骨之疽般缠住我的后腰。我腰胯一沉,使出沾衣十八跌的巧劲,那汉子顿时如断线风筝般摔出丈余,在地上滚作一团。

  眼见更多醉醺醺的村民围拢过来,场面就要失控。刚从晚雪那边过来的陈卓急忙排众而出,纤手一拦:“诸位!忘川郎是爹爹请来的贵客,这般为难,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们闽西待客之道?”

  几个婆子却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三小姐这般回护这俊后生,莫不是动了招蓝颜之念……”直说得陈卓耳根通红。又有一群后生围了过来,对她动手动脚,幸亏五女陈薇掐着腰过来解围,众人这才放过了她。

  这时,又有几个醉醺醺的汉子又围上来灌酒,我索性来者不拒,连尽十八盏烈酒,喉头火辣辣的,腹中如燃炭火。

  正以为这场闹剧该收场时,九娘擎着鎏金酒樽、六娘捧着端砚走到我跟前,非要逼我当场作一首《观奸赋》,还指名要写老地主与凝彤的云雨情状。

  我正欲推辞,几个工头突然发难,七手八脚将我按倒在猩红毡毯上。

  “你们干什么?!”我也没有反抗,九娘给我端了一杯酒:“你再不做诗,我便嘴对嘴地喂你……”说罢一张动人的脸蛋就偎了过来。

  我只好以鞋代板,击节而歌:“这世间尤物心思最难量,罗襦解处尽荒唐,从来仕女双面绣,纯情红杏要出墙。俺这里手持绣鞋似断肠,那厢里爱妻已上他人床。莫道是平婚佳期春光短,已酿就陈醋喝得透心凉!恍惚间似见香汗浸红绡,又听她枕畔呢喃唤情郎……”

  风化大使举着酒杯大声叫好,满堂喝彩声中,一个粗手大脚的挽着田螺髻的胖婆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陈卓的一只绣鞋褪了下来,嘎嘎怪笑着一阵旋风般跑过来,塞到我手中:“我老婆子就是见不得俊相公心疼,让他也得点陈家的甜头!”

  陈卓的相公张文翰急忙过来抢夺,却被几个工头推搡在地,五女陈薇又追了过来,一个工头便道:“五小姐,你与三公子皆是陈府最与我等亲善的,此事我们算计了一整天,你可不要让我们为难!”

  陈薇板起那张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蛋,下巴高高扬起:“你情我愿,需得我断!”

  张文翰再次扑过来要抢我手中的绣鞋,我正要递给他,却被三个矿工将身子压得死死的,那个左眼角长着黑痦子的工头点着张文翰的鼻子骂了起来:“铁算子,矿上弟兄们的血汗钱,经你那双黑手一拨算盘珠子,月例工钱总能少个三五十文!每回清账,不是缺斤短两,就是克扣成色!你真当弟兄们都是睁眼瞎?”  一个个头极矮的工头则死死压着张文翰的肩膀:“我家兄弟死于矿难,说好的四银铢抚恤,你竟扣掉两银铢,说什么他没听到警哨——他是聋子!你这个为虎作伥、黑心烂肺的狗账房……”

  身形单薄的张文翰任众人羞辱诟骂,呆着脸,不作任何辩解。

  另外一个矿工嘻嘻哈哈地出来解围:“算了算了,他不过是陈家养的狗,咱们何必这般!铁算子,我认真和你说,这石桥村,就你家娘子既没嫁平夫,又没纳蓝颜,今夜我们哥几个做主了,看这忘川郎生得俊俏,配你家娘子倒是天造地设!”

  那抢鞋的婆子猛地推搡张文翰后背:“今日全村乡老都在,你倒是跟这俊相公说一句!”

  张文翰面色惨白,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他嘴唇颤抖了几下,终是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蝇:“你……你若是相中我娘子,便亲一口这绣鞋!”

  我抬眼瞧见张文翰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生出更多恻隐,便将唇轻轻贴在鞋尖处,一触即分。

  那个黑痦子工头喷着酒气吼道:“这怎么行!必须把鼻子伸进鞋子里!”  我没想到他们还这么较真,哭笑不得,只能依言而行,认真地亲了一下鞋里子——只觉一缕幽香沁入心脾,清雅中带着几分甜腻,恰似陈卓那婀娜身段般撩人心弦,鞋内还残留着些许体温,想是刚从她纤纤玉足上褪下不久。这般旖旎念想,令我心头一阵燥热。

  众工头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年仅十五岁的五小姐陈薇,等待着她的最终裁定。  她亭亭立在喧闹之中,一身鹅黄软罗裙衬得身姿初显窈窕,却仍带着未褪的青涩,她仔细地研究着我的表情,我看她这模样甚是有趣,露出一丝温和笑意,她先是微微一怔,一抹红晕悄然漫上她的脸颊,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粉嫩的下唇,慌忙挺直尚且单薄的腰背,摆出庄重模样,宣布道:“礼成!”

  “好!成了成了!这下可跑不脱了!”满堂顿时爆出震天喝彩。

  原来,在闽西这地界,当着丈夫的面亲吻其妻绣鞋,是缔结蓝颜之仪。按规矩,三日后月圆之夜,我须与陈卓在风雨廊桥相会,行那襄王会神女之事。  我心中暗自称奇——这般钟鸣鼎食之家,最重长幼有序、人才递进,就算她三个兄长不在,还有一大堆的姨娘、姐姐,怎会让一个稚龄少女在人前如此受尊崇?不过,方才在中堂之上,那些见多识广的人物个个将她的话奉若圭臬,这些矿工竟也这么服她,她如此年轻,能有什么做为?

  女客那几桌,又传来一阵嬉笑躁动,只见四娘伙同老地主两个出嫁的女儿,正推推搡搡地把个面红耳赤的陈卓往我这边送。

  “三丫头别害臊!”四娘扯着嗓子喊道,“大姐儿二姐儿都四五个蓝颜了,你今儿个怎么也得有个交待!”

  陈卓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纤纤玉指死死攥着酒盏,却是一个劲儿往后退。她那两个姐妹见状,便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前推。眼看就要被推到我跟前,陈卓急得眼眶都泛了红,终于被陈老爷的大娘子给拦了下来,众人这才作罢。

  我以为这一番闹剧终于结束了,刚要找把椅子坐下来饮口茶,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我侧首避让,却是一枚鸡蛋擦着鬓角飞过,在柱子上溅开黄白之物。紧接着更多鸡蛋、水果如雨点般袭来。

  我起初还辗转腾挪,后来见众人反而愈发来劲,索性站定不动,任甜瓜在胸前炸开琼浆,福橘在肩头迸裂汁水。

  就在此时,大厅门口传来一声咆哮:“你们这是做什么!太有辱斯文!你们石桥懂不懂礼数?他可是新宋最有名的大诗人!”

  贾县尊刚刚与我岳丈议完事,返回来看见这一幕,出离愤怒,脸色铁青着指着众人:“他是我们想请都请不来的大诗人,要留名千古的,你们石桥村这样的表现,是给我们闽西人丢脸!”

  直到此时,我麻木的神经突然清醒过来,在巨大的耻辱之下,血液像沸腾了一般,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贾县尊走到主桌落座之后,心里还是极为恼火,先是朝着司仪呸了一口老痰,又一拍桌子,扫了一眼全场:“今年你们村的风化考评必须打个差!最差!”  此时陈老爷方满面春风地从楼上踱步而下,他注意到我发髻上的绿头巾、脸上涂抹的滑稽图案和满身污渍,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岳丈凑到老地主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地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这时贾县尊又朝老地主招了招手,他连忙小跑过去,弓着身子听县尊怒气冲冲的训斥,不住地点头,脸色渐渐阴沉如墨,那双小眼晴阴鸷地扫视着全场。

  陈卓和她相公将我拉到大厅雕花木柱后的阴影处,把沾在我身上的瓜果、鸡蛋皮与花生壳拨拉下来,又示意丫鬟取来浸了玫瑰露的丝帕,捏着帕角轻轻为我拭去脸上和衣襟上斑驳的墨渍。

  我向他们表示了谢意,陈卓温声低语:“稍后我会与我爹爹说一下,尽力免了那襄缘仪……那才是最折辱人的。”

  我忍不住抬眼偷觑,目光恰撞进她清澈的凤眸里。她眼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旋即强自镇定地迎上我灼热的眼光。这倏忽间的凝眸对视,竟似有一道微电流窜过我的脊梁!

  “这' 绿头币' 要不要给你解下来?太折辱你的身份了!”她指尖轻点我额上那条象征屈辱的绿绸,对她相公由衷叹道:“我方是第一次见到出口成章的,那《观奸赋》竟能随口吟诵而出!”

  “果然是名动新宋的大诗人!”张文翰朝我竖起大拇指高声附和。

  我酒意上涌间,一句浑话脱口而出:“方才听人说亲了绣鞋便是蓝颜了,只……只是这等场合,怕是作不得数吧?”

  陈卓听到我这句明显言不由衷的虚伪之辞,猛地一颤,一抹绯霞瞬间从颈间漫上双颊,“再不许提这个!”狠狠瞪我一眼,“我们夫妇从未想过纳蓝颜!”  窘迫难当间,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侧的张文翰。

  “云青铜要务,拙荆意欲当面请教公子。明日午后,在她出阁前的旧日闺阁,我们夫妻恭候。”张文翰轻轻抚过妻子的掌背,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方才这么多人都见证了他亲了娘子的绣鞋,娘子若有意……为夫……”

  他突然凑近她耳畔说了句什么,陈卓闻言猛地抬头,一缕迷人的飞霞立时染透耳根,连颈项都泛起薄红。

  正巧大厅深处传来猜拳之声,却是刚才给我和她拉郎配的几个矿工头子发出来的,陈卓看了那群人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些刺头儿!”

  “我倒要瞧瞧……”张文翰转向我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嘴角却扬起勉强的笑意,“李公子能否打动拙荆的芳心,”又整了整靛青长衫的衣襟,朝我郑重地拱手一礼:“我和卓妹既是夫妻,更情同兄妹,你可以放手追她,我只有一点,不能用强。”

  说罢便转身隐入觥筹交错的人群。

  陈卓的面色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弧度:“今夜可是你最心尖上的人儿要嫁与我爹爹,李公子倒有闲情在此惦记他人之妇?你这人——”  她摇摇头,葱指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你与我亡故的养母生得极像,我自幼失怙,是她将我拉扯大,六岁那年,她突遭横祸……我,我思念她多年。”

  我越说越慌乱,红头胀脸,尴尬得无地自容,“头一次见姑娘你的容貌,一时、一时情难自禁,失态了!”

  陈卓静默地凝视我良久,终是轻叹一声,素手交叠于腹前,向我行了个端庄的敛衽礼:“公子为我陈家筹谋大事,恩情铭记。然情之一字,非买卖可易。妾身与相公曾为兄妹,后结连理,心里只能装得下一个人。”

  我看她说罢便垂下头,意欲离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缘分强求不得,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是我执念太深,着相了。”

  没想到这番话竟似触动了陈卓,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想公子竟通禅理,既然知道'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又何必……”

  她又看了一眼大厅中喧闹的众人,声音忽然轻如蚊蚋,“医道讲究君臣佐使,若是我相公为主,公子若愿为佐,倒也未尝不可……”

  她羞不自胜,那莹润如玉的耳垂早已染透胭脂色,恰巧一缕青丝随风垂落。她便顺势抬起纤指将鬓发挽至耳后,侧身避开我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露出半截泛红的颈子,在烛光下如初绽的桃瓣般娇艳。

  我怔怔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只觉她恰似佛前莲灯映照下的琉璃盏,明知道是虚妄的倒影,却仍教人甘愿沉溺。

  没多会儿,我的岳丈钟老爷便匆匆端着酒杯过来,与我碰了一杯,简单道了个别——他要连夜把宋公送回嶐山老家。老人心愿已了,虽然服了仙药,一时无碍,不过还是想早日和家人相聚,按当地风俗,终老于家中才算是善终。

  很多人都跟着贾县尊、邓通判、陈老爷一起出来送宋公。宋公被搀扶上马车之后,陈卓又细心地为他包好头巾,把织金薄被仔细掖好。宋公却仍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老地主突然朝我招了招手,我忙快步上前。

  宋公此刻已气若游丝,枯槁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我猛然记起他的重托,又思及他开办医校的创举,便俯身凑近他耳边低语:“往生渡魂咒,必当践行。' 慈舟医塾' ,必会重张。”

  他深陷的眼窝里骤然漾开笑意,干瘪的嘴角艰难地向上牵起,双掌合十,拇指内扣结成禅定印——这是在家居士特有的礼数,粗布衣袖滑落处,露出腕间一串磨得发亮的菩提子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生命将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却觉此味甘醇如醴。世间有人相交一世形同陌路,有人一面之缘便引为知己。

  我仿佛亲眼看到隆德三年的闽西大旱,饿殍塞道的官道旁,城隍庙前架着十口沸腾的大锅。宋公执勺立于滚滚烟尘中,任凭米灰沾满长须,硬是守着“见人一勺稠粥”的铁律苦撑三月。当全家老小跪地哭求留些口粮时,他那句“四十岁以上者饿死便罢”的铮铮誓言,当以丹青镌刻于方志之上,永世铭记!

  一样是施粥,宋公是剜心饲鹰的真慈悲,而老地主则是左兜到右兜的把戏,前日他的嗤笑便是自供:“你以为没有云青铜的生意,我会倒贴钱财给这些愚民?”  陈琪这厮骨子里是“众生如蝼蚁,合该被强者牧养”的冷血信条,他确使石桥村富甲一方。可那浸透骨髓的残忍,早将村民的感念碾作齑粉——维系表面的,终究只是赤裸裸的利来利往!

  宋公颤巍巍的左手紧攥我的手腕,右手握住女儿陈卓的柔荑。浑浊的眼白里,那对瞳孔却清亮如山涧活泉,流转着勘破生死的通透,又蕴着长辈特有的慈光。在这阴阳交割的刹那,三个萍水相逢的灵魂,竟在紧握的双手中触到金石之交的暖意。

  他咿咿唔唔地要和女儿说什么,我刚要下马车,宋公颤着手褪下那串盘磨得油亮的菩提子,不由分说套在我腕间。菩提珠触肤生温,每一粒都沁着老人经年的体温与檀香。

  待我下了马车,帘帷内隐约传来间歇的抽泣和低语——是陈卓在与生父在道别。

  待宋公的马车消失在暮色中,我们方折返藏春楼喜宴厅堂。

  没多一会儿,我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厅中乐师奏起了《海晏河清》之曲,老地主的四位千金联袂而出,为其父表演“颂君舞”。

  长女手执鎏金缠枝莲纹铜镜,镜面流转间映出满堂华彩;次女捧着闽西特产的砗磲贝雕,贝壳开合宛若浪涌;陈卓与陈薇共持一匹靛蓝扎染的“万里潮生绢”,绢上银线绣的浪纹随着舞步起伏,恰似月下闽海翻波。

  那陈薇虽居末位,却最是灵动。她皓腕轻转时,绢帛如水般从指尖泻落,露出缀着珍珠流苏的绣鞋轻轻点地。

  当舞至“归潮”收势时,陈薇突然一个翩然转身,手中绢帛如浪翻飞。在鼓乐声最嘹亮之际,她借着回旋的力道朝我这边轻跃两步,绣鞋上的珍珠流苏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

  就在众人喝彩时,陈薇忽然将一朵红艳艳的绢花向我这边轻轻一抛,绢角银浪堪堪拂过我的发髻,惹得满座宾客哄笑。她也不慌,反而冲我眨了眨右眼——恰似三月枝头的海棠,将熟未熟时最是动人。

  我心头蓦地一震——方才她那看似轻盈的跃步抛花,实则暗含巧劲,绢角拂过我发髻时力道精准无比,非身负上乘内功绝难办到!再细想她舞动时气息之绵长、步法之轻灵,分明是内力已有小成的征兆。

  观其行止,虽稚气未脱,言笑间却自带一股洞明世事的从容气韵,应对进退分寸得当,竟似经年历练一般。这陈家五小姐,恐怕不止是聪慧灵秀这般简单……

  晚雪怎么形容来着?“说一不二的主儿”?

  (54)

  陈府大娘子领着老地主的一众妻妾,环佩叮咚作响,款款行至我的席前。为首的大娘子鬓边珠钗随着步伐轻轻颤动着,朝我盈盈敛衽一礼,姿态端方得体:“九娘年幼失于管教,方才多有冲撞,老身代她向贵客赔礼了。”

  言罢,她素手执起一盏越窑青瓷莲纹酒盅,纤纤玉指在莹润的盏沿轻叩三响,清音泠然。“以此薄酒,聊表歉意。”

  此刻的九娘早敛了先前的骄纵,瑟缩在大娘子身后,眼见主桌上老地主面沉如水,慌忙捧过侍女手中的鎏金鸳鸯莲瓣酒注,素手微颤地连倾三盏,酒液几乎溢出盏沿:“奴、奴家莽撞无知,望贵客海涵……”

  陈府二娘子嗓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辨明的奇异口音,话语简短而含糊。五小姐陈薇便自然地侧身,轻声为我转译:“我娘说,你的诗令闽西商贾皆得利,却无人致谢。这杯薄酒,聊表敬意。”

  几番赔礼与酬酢之间,不知饮了多少回合,但见桌案上已横七竖八倒着八九只空酒壶,酒气氤氲,盈室不散。

  陈薇亦以茶代酒,向我敬了一杯。我趁势倾身靠近,低声问她:“你这身武功,师从何人?”她不动声色,只朝二娘的方向轻轻努了努嘴。

  我心中好奇更甚,追问道:“三日前有白衣杀手来袭,以你娘的身手……难以应对?”

  陈薇眼神倏然一紧,如幼鹿惊觉,迅速压低嗓音答道:“不能显露行藏。”  想起方才亲绣鞋时,她一本正经道出“你情我愿,需得我断”之语,此刻细品,竟觉字字精准,恰如其分。

  “你这么惜字如金,”我笑着伸手欲揉她额发,“莫非是懒得与人说废话?”  她轻巧地偏头躲开,一双明眸漾起狡黠笑意,朱唇轻启:“此一问便是废话。”  “新娘子下来了!”

  我抬眼向楼梯望去,珠帘轻晃间,披着红盖头的凝彤扶着喜娘的手缓步而下,老地主满脸堆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腰间玉带钩撞在鎏金烛台上,发出当的清响。

  此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连藻井垂落的九十九枚合欢铃都似屏住了呼吸。唯有猩红地衣上金线绣的百子仍在嬉闹——那个掀裙的顽童仿佛正偷眼瞧着这场婚事。

  新郎官老地主陈琪与新娘子周凝彤站定后,司仪铜锣一响,高唱:“吉时已到——”

  凝彤与老地主之间隔着三尺之距。盖头下,她身姿挺拔如青竹,珍珠流苏纹丝不动,唯有胸前金线绣的凤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衣而出。  “一拜皇天!”

  陈老爷那肥硕的身躯缓缓前倾,杏黄喜服在后背绷出数道褶皱。凝彤隔着珍珠帘与他同步俯首,嫁衣后腰的衣褶如水面涟漪般层层荡开。

  “二拜后土!”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们夫妻中间那条三丈长的同心绸上。那个曾在桃树下与我追逐嬉戏的少女,如今凤冠霞帔站在他人身旁。心头涌上的痛楚早已麻木,唯有她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亦非明日之我。”

  “夫妻交拜——”

  陈老爷臃肿的身躯艰难折下,绣着青鸾的衣襟扫过地面尘埃。凝彤将盖头往前倾了倾,珍珠流苏与他的玉旒纠缠在一处,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礼成——请新贵人揭绣帏!”司仪拖着长腔唱喏。喜娘早已捧着鎏金喜秤跪候多时。陈老爷粗短的手指握住秤杆时,秤尾的五铢钱哗啦作响,像是谁的心碎了一地。

  满堂宾客屏息凝神,只见老地主颤着手,将那缠着红绸的喜秤缓缓探入珍珠流苏之下。他突然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盖头掀起——“漂亮!”

  “真是绝色呀!”

  “老爷有艳福!”

  ……

  凝彤的绝世娇颜在满堂惊艳的目光中,如明珠出匣般粲然生辉。

  鎏金凤冠下,一双含情杏眼盈盈望向老地主,眼尾那抹胭脂晕染出三分娇羞七分柔情。东珠串帘轻晃间,隐约可见她挺秀的鼻梁下,那对如蘸了晨露的朱唇微微颤动。

  凝彤一袭正红嫁衣裹身,那裁剪极是精妙,嫁衣的立领衬得她颈项如天鹅般修长,金泥蹙鳞百褶云光裙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侧衩间不时露出一截丰腴修长的黑丝雪腿,肉感和光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却刺得我心肺俱裂。

  足下那双月牙高跟将她本就窈窕的身段衬得愈发挺拔,每走一步,裙摆便如涟漪般荡漾开来,露出纤细的脚踝——那曾是我最熟悉的弧度,如今却成了最遥远的风景。

  司仪扫了一眼主桌上的风化大使:“玊石为证!”

  风化大使的反应有些迟钝,我走过去,搀扶着他站起身来,在他掏出玊石的一刹那,我左手中指一点他小臂的曲池穴,右手一握他的手掌,从他触电般麻木的掌心将玊石掉换为我掌心的琊玉。

  我做完这事之后,还想用目光向凝彤示意,扭脸看她,却见到她和老地主正含情对视,凤冠垂珠在她额前投下细碎光斑,更显得那鹅蛋脸儿莹润如月。  老地主痴痴地望着她,竟忘了松开喜秤。盖头悬在半空,流苏与玉旒纠缠不清,直到司仪轻咳提醒,陈老爷才慌忙将盖头搭在麒麟马桶的鎏金盖钮上。  堂下宾客的哄笑声中,凝彤缓缓抬起那张傅粉施朱的芙蓉面。烛光下,她眼波流转如三月春溪,与老地主浑浊的目光缱绻交缠。那老贼竟罕见地露出几分局促,肥厚的手掌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活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接下来的场景让我如坠冰窟:她朱唇轻启,极细微地翕动着,无声地向老地主诉说着唯有情人间才懂的秘语。老地主含笑颔首,浑浊的眼珠里竟溢满了柔情蜜意。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那是我们九岁那年,那是我们十岁那年,在青云门习武的间隙,为躲避大师伯闵彦冲那无比乏味的“罗汉伏虎桩”,百无聊赖间发明的游戏。这孩童戏耍般的唇语,成了往后岁月里独属于我们二人的隐秘丝线,串联起无数私密时刻——在牌桌上打翻子牌时无声的沟通,师父宣读十一司冗长军规时偷递的倦意,甚至在初次锦帐交颈、情潮翻涌之际,用以传递彼此都羞于出口的炽热渴求……

  如今,她却用这浸满我们童年纯真与少年情愫的暗语,向那老朽倾吐衷肠,跟她夫君说:“我爱你!”

  我追忆了很久,记不得她何时与我说过这句神圣的话。

  满堂喧嚣戛然而止,唯有喜烛燃烧的哔剥声在耳畔炸响。摇曳的灯光里,我恍惚看见有什么正在我们之间悄然湮灭——那是两个灵魂曾彼此映照的光晕,是确信这世间唯此人能懂自己的笃定。而今,这笃定正随着烛泪一同消融,碎作满地晶莹的残渣。

  老地主那张油光水滑的大圆脸上泛着红光,锃亮的秃顶在喜烛映照下活像个刚剥壳的熟鸡蛋。他局促地搓着肥厚的手掌,活像庙里那尊弥勒佛像突然动了凡心。

  在满堂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凝彤从容地将那双纤若春葱的柔荑,轻轻放入老地主布满岁月沟壑的巨掌之中。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就在两个时辰前,这双手捧着我的脸庞诉说着“我的命都是你的”,我莫名一笑,不是冷笑,而是自嘲:她可以随时背叛我,我却因为生死契阔心怜心而不得不坚守着这褪色的爱,不能忌恨她,否则便会触发那“神之禁断”,心脉表面无损,但爱侣的怨憎会借由无形的神力而将人摧折得心痛欲裂,一两年之内就变为行尸走肉!

  一时我原以为这颗心早已坠至谷底,却不知谷底之下竟还有裂隙。那裂隙深不见底,黑沉沉地张着口……

  忽觉背后被人轻轻一推,转头正对上五小姐陈薇那双亮得出奇的眸子。她不知何时已绕到我身侧,在我脊梁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挺住!”

  司仪整肃衣冠,大步向前,走到大厅中央,声若洪钟:“盖闻乾坤定位,阴阳肇分。今有陈氏子琪,周氏女凝彤,虔秉赤绳,恭承嘉礼。玊石为证,日月同鉴……”

  风化大使为他二人赐予天命的祝福之后,我心里突然一片清静,将再多的不甘都划归为往事。

  那些无人知晓的付出与牺牲,都将随着喜乐声声,永远埋藏在时光的尘埃里。她永远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我会继续扮演好忘川郎这个角色,同时为她施展三阳截情指,她也会嫁给我为妻,只是我们的爱情中最动人的那一部分,彻底枯萎了。

  司仪连敲三声铜锣,高声宣布:“请新娘子行' 百禧叩谢礼' !奏喜乐!”  我们站定在大厅中央,红烛高照,喜乐喧天。

  这时凝彤刚与喜娘说完事,目光流转间与我短暂相接。可还未等我捕捉到她眼底的情绪,她便已扭过脸去,对着老地主绽开一个明媚如三月桃李的笑靥。那笑容如此灿烂,眼角眉梢都染着喜色,与方才予我的那个转瞬即逝的浅笑相较,恰似朝露之于艳阳,萤火之于皓月!

  她没有意识到,就是这一小小差异对待,让我一时从妒意转为怨毒:这个又肥又丑陋不堪的老贼,在他复杂谲诡的性格与行为之下,藏着的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贪婪、暴虐与好色。

  来闽西前,我做梦都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禽兽——专爱在亡夫灵前奸淫未亡人,诱骗一个母亲吃自己儿子的命根子!

  我一再想着云青铜大计,却任由这禽兽之行毒蛇一般啃噬着良知,失去了一个正人君子应有的态度和血性!不,我不能容忍这等畜生行径了!

  司仪铜锣敲响,余韵未歇。凝彤便手持一柄缠枝金丝团扇,半掩娇容,由喜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踏着铺地的锦毡缓缓前行。每行三步,她便依礼止步,向着满堂宾客深深躬身福礼。与此同时,司仪朗声高诵,吉辞悠扬:“一步谢天恩——”;“二步谢亲缘——”;“三步谢众宾——”。

  礼毕,喜娘移步至百禧案前,取了九样象征美满的吉祥之物,一一投入光灿夺目的鎏金爵中。司仪执壶,将清冽的酒液斟满杯盏,凝彤接过,毫不犹豫地仰首尽饮。喜娘满面红光,高声宣告:“百禧纳福,九缘天成!礼成——新郎新娘入洞房!”

  老地主呵呵笑着,牵起凝彤的手,引着她向前踱了三四步。忽地,他脚步一顿,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回头精准地瞥向僵立原处的我,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与侍立一旁的五姑娘陈薇之间来回扫视,若有所思。

  这老贼果然人老成精,眼毒心明,瞬间便从我眼中读出了那难以掩饰的刺痛与冷意。他目光微闪,却不动声色,只示意凝彤先行上楼入洞房等候。

  祝由师方才施下的“断阳术”余威犹烈,后腰肾俞穴处盘踞的寒意如毒蛇般渗入经脉,冻得我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冰罐留下的刺骨触感仍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小丫头陈薇一直悄然站在我身侧,竟用她温热的小手紧紧抵在我的腰眼,一股极为精纯、却显然尚显薄弱的内力缓缓渡入,试图驱散那彻骨之寒。

  “断阳术不利子嗣。”她仰起小脸,声音细弱却异常认真。忽见她爹爹那探究的目光扫来,她俏脸倏地飞红,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掌,转身便如受惊的小鹿般匆匆跑开了。

  “上楼吧!”老地主凑近到我跟前,一股清冽的幽香随之袭来——正是凝彤身上的“天宝珠魄香”!

  这缕冷香,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不堪想象的画面:方才半个多时辰里,洞房之内,他为她换上那撩人的黑色丝袜,两人耳鬓厮磨、颠鸾倒凤……而我,却在满堂宾客的戏谑目光中沦为笑柄。

  一想到今夜,这缕冷香将混着他们交媾的腥膻气息,如同钝刀反复切割我的神经,酒意混着怒火直冲顶门,我将他扯到僻静角落:“你若敢用令阳奇儿子的命根子给他娘熬那碗人肉羹,我必叫你陈家——”

  我手掌如刀,凌空狠狠向下一劈!

  他瞳孔骤然紧缩,面色瞬间阴沉如铁铸:“你是猫尿灌昏了头吗?令家与你八竿子打不着,为何三番两次替他们强出头?!”

  “因为你行的是畜生之道!丧尽天良,禽兽不如!”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低吼。

  他恶狠狠地瞪视着我,刚要开口,我抢先一步堵了回去:“还有,你更不可在令阳奇娘子夫婿的灵柩前行那苟且之事!若敢再犯此等无耻兽行,我同样叫你陈家满门遭殃!”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以置信地嗤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刻毒的讥讽:“前一个条件我尚且未必答应,你竟还敢得寸进尺,再加一条?!”

  “为何恶行可以层层加码,步步紧逼,而善行却要时时退让,见好就收?”我直视着他浑浊的双眼,寸步不让,“不行!善也定要得一寸、再进一尺!”  “你一个外乡客,少管这闲事!”老地主也动了真火,肥厚的手掌攥住我胳膊就要往楼上拖。我猛地甩脱他的桎梏,大步流星走向主桌,请贾县尊移步。当着老地主的面,我掏出腰牌亮出:“奏递院正三品散骑常侍!”

  看着县尊瞬间惨白的脸,我冷声道:“令阳奇暴毙街头,其子年幼无依,烦请县尊代为照管旬月,择日送往京都我府中!”

  县尊惊得几乎要跪倒,被我抬手拦住:“今日之事,请代为守密。此刻,我只是陈老爷婚礼上的忘川郎。”

  老地主气得秃顶通红,活像只煮熟的海虾,在贾县尊严厉的警告目光下,只得捏着鼻子认栽。他那双肥手紧握成拳,青筋如蚯蚓般暴起,却终究没敢发作。  这肉山般的身躯不由分说,硬拽着我往楼梯上拖。刚踏上两级台阶,他猛地刹住脚步,喉咙里滚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你拉着贾县尊顶个屁用!他认得令阳奇的儿子吗?你认得吗?我连夜就能安排个假货送到令家,你能奈我何?哼,小娃娃,跟老夫斗,你还嫩得很!”

  这老贼竟如此狡诈!

  我脑中电光急转,忽地冷冷一笑:“令郎汉庭兄曾言,闽西矿工待遇苛刻冠绝数省,有意闹出些动静,还暗中纠集了个什么兄弟盟,打出' 以血破天命,再造新乾坤' 的口号……唉,只怕我这笨嘴拙舌,非但劝不住他,反倒火上浇油……”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这一招捅到了老地主的命门上,他瞬间暴怒如狂,唾沫星子直喷到我脸上,活像一头被戳中要害的野猪:“在你眼里,老夫悖逆人伦,罪大恶极!那你煽动汉庭叛乱,致使州府陷落,伏尸万千,血流成河——这就是你所谓的善念结出的善果?!”

  我没料到他竟反手就用我上午说服陈汉庭的逻辑来攻讦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击他了。

  他见我无言以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竟慢慢松弛下来,再抬眼时,眼中已是一片令人心寒的宁静,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小娃子,你真以为这世上的善恶,如同蒙童课本里画的那般黑白分明?”

  非常神奇的是,从我拿出腰牌开始,我的左掌掌心便一片冰凉——必是他恨我入骨,此时,这股凉气突然消失了!

  我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抬手指向楼下喧嚣的喜宴,“瞧瞧这些乡民——方才羞辱你时个个如凶神恶煞,此刻酒酣耳热又笑得天真无邪。这等庸碌之辈,何曾有过什么一以贯之的是非?你为之愤愤不平的林姓矿工,便是其中之一!”

  我微微一哂:“你忘了传于我的业火净心咒?方才他们羞辱我时,我的掌心没有感觉一丝凉意。这般哄闹,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恰似野犬随群吠月——哪管天上圆缺,只顾声应声、影逐影。纵有一分恶意,也不过是随波逐澜的浊沫,转眼便散在众生喧哗里。”

  看着眼前这张面目可憎的老脸,我微微眯起眼睛:“倒是那些执印者,一念之恶便可血流漂杵,伏尸百万,若不知心存敬畏,呃……迟早要殃及他人!”  原本想说要祸及家人,可狠话刚到嘴边,陈卓那双绣鞋里蒸腾出的馥郁体香突然在记忆中炸开,方才的狠话竟化作喉间一声含糊的咕哝。

  “善念?”他嗤笑一声,眼中尽是讥讽,“善念生于强者之心!唯有真正的强者,方能洞悉世情,决断秩序,安排这芸芸众生的命运!”

  那肉山般的身躯微微前倾,向我传来一股无形的威压。

  我拿出云青铜腰牌,轻弹一指,一字一顿问道:“那你我之间,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谁料到他根本不屑一顾,熊掌般的肥手重重拍在我手背上:“契弟好大官威!那我们现在便让凝彤褪尽罗衫,你若敢当着老夫的面要了她,你便是强者!老夫二话不说,即刻退避!这花好月圆夜,尽属于你,可敢一试?!”

  “你——!”

  我万万没想到这老贼竟如此善于拿捏人心,气得喉头腥甜上涌,攥紧的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你明知今夜是……”

  “真正的强者,就敢推翻不合己意的秩序,质疑众口一词的定论,建立有利己身的章程!而你——”

  这句话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击中了我!

  我不是天生的破局者,可万一我授命于天,又该如何行事?

  老地主浑浊的老眼里骤然迸射出骇人的精光,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搐,竟在刹那间显露出几分乱世枭雄的狠厉:“你只会困在各种顾忌犹疑之中,囿方圆而恐破矩,宁覆辙而怯易轨。不是老夫看扁你,你这人,疑他又自疑,半分做大事的血性也无!”

  我鼻翼翕张,指节攥得发白,却终究颓然垂首——这一记诛心之论,恰似利刃挑破我心底最怯懦的筋络,满腔意气顿时泄若溃堤。

  他忽将语调放得缓若沉沙:“古人云,升米恩,斗米仇,官府亦是如此!你为朝廷牺牲越大,他们越觉理所当然!你交六成?哈!他们转瞬就觉得十成也天经地义!小子,你对人性,识得太浅!”

  我无比诧异地看向他,没料到他竟又折回分成之事,心中疑窦顿生:他不是说一成分成足夷了吗?最多再打打走私的主意,怎么给户部兵部分几成,他也看不惯?

  “不是凭着一腔少年热血,按最美好的愿望去做,就能结出善果的!云青铜后续诸事,你务必听我良言相劝。你不必从中抽成,老夫自有心意——”

  “我说得清清楚楚!一文不取!”我冷冷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春宵苦短,时辰已晚!契兄,新娘子怕是等得心焦了!”

  他以为他是老几!

  见我如此粗暴地拒绝他的“好意”,老地主非但不怒,喉间反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那双浑浊的老眼睨着我,似笑非笑,深不见底。

  洞房内,鎏金酒壶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丫鬟低眉顺眼地执起酒壶,琥珀色的合卺酒便汩汩注入银杯,在杯沿激起细小的酒花。她将斟满的银杯轻轻置于雕花银盘之上,递到我手中时,又指了指边上的一壶酒,低声道:“这是' 当归返阳酒' ,给你喝的”,嘴角抿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丫鬟又莲步轻移,走到喜床前的紫檀案几旁,取出火石,“嚓”的一声轻响,龙凤喜烛便应声而亮。烛火摇曳间,她朝我福了福身,倒退着退出房门。朱漆门扇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只余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  缂丝屏风后,凝彤已卸下凤冠,珠钗尽除,青丝如瀑垂落肩头。她低垂着眼睫,颊染桃晕,轻移莲步至老地主身前,一副新妇娇态。

  我突然嗅到空气里浮动着一缕甜腻的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勾得人后颈微微发麻。再看那烛台上刚刚点燃的四对龙凤喜烛殷红如血,烛身缠绕着金丝纹路,烛泪垂落时竟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想必这就是那价值连城的催情之物“醉髓缠魂引”!

  这四对龙凤喜烛最奇的是那烛焰——烛心是一样明亮的橙黄,只是外圈的烛焰却泛着诡异的淡青色,火苗不摇不晃,笔直如剑。燃烧时不见黑烟,反倒蒸腾起丝丝缕缕的淡紫色雾霭,让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火苗的节奏轻轻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经脉往骨髓里渗……

  老地主握住凝彤柔荑,引着她同坐于拔步床边,将她揽入怀中。

  我端着盛有合卺酒和元红帕的银盘,走到他们跟前。老地主眉毛一挑,龇着金牙冷笑:“眼下的情形,倒与我们方才议的事有几分相通。比如,你与凝彤本是爱侣,我横插进来,便愈发贪心,竟想将她据为己有!她呢,也渐渐将自己当成了宝珠!”

  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这话倒应景,但他永远不会懂簪缨世族“与国同休”的家国大义,早已刻入骨髓,世代相传。六成上交户部兵部,我都嫌少哩。  “夫君,妾身便是你的宝珠!”凝彤以为他仍在影射三人情事,瞥见我发髻上那绿头巾折成的王八,忍俊不禁:“真是青楼龟奴戴过的吗?忘川郎,今夜你可得一直戴着它!”

  我强笑一声,心却蓦然沉入冰窟:晚雪、陈卓,乃至那陌生司仪,都知此乃奇耻大辱,她竟以此为乐……

  我木着脸刚要下跪。老地主却扬了扬下巴:“契弟,方才不是想与老夫一争高低么?好!人,我现在就可以还你!老夫只盼你将来行事多听听我的建议,如何?”

  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我垂首不语,心中却疑云更重。

  他指尖慢条斯理地勾住凝彤嫁衣上的金丝盘扣。“啪嗒”一声轻响,第一颗扣子应声而开,露出一隙雪腻肌肤。

  “你慢慢想,我慢慢玩。最后一刻,老夫给你一次决断的机会!”他慢悠悠地说。

  嫁衣前襟敞开,香肩半露,肌肤胜雪,在烛焰下流转着温润玉泽。

  那杏红色肚兜更是别致:上等冰蚕丝薄如蝉翼,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针脚细密难辨。最妙处,鸳鸯眼珠恰缀在她乳蕾位置,似用珍珠粉点就,烛光下,粉嫩蓓蕾若隐若现。

  方寸轻罗,如何裹得住那傲人身段?随着她急促喘息,胸前便掀起惊涛骇浪。两团雪腻浑圆的高耸几欲撑破丝缎束缚,在上缘挤出一道令人窒息的深壑,肚兜边缘的空隙间,大片雪腻柔滑摄人心魄!

  “老夫这要求当真不高!成大事者,做事不拘小节,用人不拘一格!你可以鄙薄我为人,但莫要轻视老夫的智谋!”老地主紧盯着我,枯手缓缓移向凝彤的乳峰。

  他这种鬼祟狡诈、恶毒心肠、行事极端,还想投到我的门下?我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

  陈府每年到手的云青铜,何止千两?北固山真实产量讳莫如深,若提炼技艺真能大幅精进,庆德王府指缝里漏出些,也绝不止三四千两。他只出技术,一年便能坐收五千多两黄金,折合两万金铢有余。这样一笔财富,连新宋首富毛希范都要羡慕,他还求什么?

  他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我“抽成”,方才还说什么“云青铜后续诸事、务必听他良言相劝”,甚至为了让我听他建议,宁愿放弃凝彤,这份执念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鬼蜮心思?

  “下午我怎么教你的?今夜还敢与我夫君争锋!”凝彤向我娇嗔。

  “你对忘川郎知之不深啊!心雄万夫,胸怀天下,少年英雄,将来是统御群雄之人——”老地主还想灌我迷魂汤。

  “小人天生下贱!不配得主母红丸,只求侍奉主人主母尽享鱼水之欢!”我打断他的话,双膝砸在青砖上,直挺挺跪了下去。

  老地主脸上肥肉猛地抽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好!好极!那今晚你就跪在这儿,睁大眼看老子如何疼你的心上人!”

  说罢,他“嘶啦”一声撕裂凝彤的嫁衣!只余那小小肚兜欲坠难坠地掩着关键。

  我低眉顺目捧起银盘,将鎏金杯高举过头:“主人,请!”

  他一把抓过酒杯,得意地咧开嘴,金牙在烛火下闪着淫邪的光,仰头猛灌一口,鼓着腮帮子转向凝彤。

  凝彤早已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尽是娇媚。她轻咬下唇,纤纤玉指搭在老地主肥厚的手腕上,娇滴滴唤了声:“夫君——”

  老地主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将满口酒液渡了过去。凝彤仰起头,晶莹的酒液顺着她雪白的颈子滑落,在锁骨处积成一小汪琥珀。

  两人的唇舌交缠发出的水声,老地主肥厚的舌头在她的嘴里粗暴地翻搅着,凝彤的指尖在他胸前无力地抓挠,嫁衣半褪露出圆润的肩头。

  ***** 李晋霄看着下面的三人静止在原地,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秒便

进入了系统。

  可是令他非常意外的是,白茫空间中再也没有其他玩家的身影,巨大的屏幕前只他孤身一人,空中响着无比刺耳的警报:“系统严重故障!系统严重故障……”

  关系模块中,李子歆、岳念蕾、慕容嫣等女也统统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周凝彤,对他的综合情感强度已经从580 分上升到1020分,已经很接近苗苗的1200分

了。

  上一次凝彤的绿意点数贡献162 分,此时竟显示乱码!

  其他的各个模块,要么是空荡荡的,要么直接显示了大段大段源代码。只有“用户互动与知识库”这种纯静态文字模块还能正常显示。

  他忍着令人崩溃的尖锐警报声,又在知识库中研究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事情原由:“绿心溯忆玊”让他穿越到接触到“绿意简”之前的时空圈,此时超空间系统尚未为他开启,但是他的脑电波已经量子化了,因绿事启动,超我意识还是触发了这个系统。

  什么也做不了,他只好下了线!

  ******我望着凝彤香腮泛起桃红,指尖不自觉地揪紧裙裾的模样,心头既涌

起无以复加的酸楚嫉妒,“醉髓缠魂引”的催情之物让我下腹燥热难当,只得死死攥住掌心,心跳越来越快,耳膜鼓动着血液奔涌的轰鸣,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老地主肥硕的身躯在视野中膨胀又收缩,凝彤的呻吟声忽远忽近。

  我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左脚,服侍她脱鞋。我的指尖触到那月牙跟皮鞋的搭扣时,记忆猛地撕裂开来——绿谨轩的黄昏里,第三次我俩同床之时,十七岁的凝彤也是这样坐在床沿。那时她足上是最寻常的素白棉袜,裹着初绽莲花般纤尘不染的玉足。

  我屏息托起那玲珑的足弓,如同捧住易碎的薄胎瓷,褪袜的动作带着近乎虔诚的庄重。袜口离开脚踝的刹那,白腻柔滑的足背在暮色里莹莹生光,连一丝汗意也无,唯有少女肌理间透出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微凉!

  而此刻掌中这只玉足,却被名贵的黑丝紧紧裹缠。半透明的丝袜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隐约可见足背肌肤下淡青的血管。丝袜表面微微湿润,浸透了情动的薄汗,在烛火映照下泛出珍珠母贝般的光晕。

  我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丝袜下足弓的曲线——那优美的弧度宛如名家笔下的工笔画,每一处起伏都恰到好处。足尖处,丝袜被玉趾撑出几道细小的褶皱,如同黑玫瑰花瓣上的露痕。足跟处的丝袜微微发亮,显然是方才被粗暴穿戴时留下的痕迹。

  最撩人的是足心处——隔着丝袜仍能感受到蒸腾的热意,混合着麝香与少女体香的暧昧气息萦绕在指尖。这双曾经纯白如雪的玉足,如今在黑丝的包裹下,每一寸曲线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诱惑。

  可悲的是,这极致的美艳并非为我而绽放——半个时辰前,是那个脑满肠肥的老地主亲手为她穿上这双丝袜。今夜,这双玉足将在他人掌中辗转,在高潮之时为他人绽放最撩人的姿态。而我,明知如此,却仍为之痴狂!

  老地主与凝彤亲吻了好久,方将手中的酒杯递还给我,柔声对她道:“娘子,云青铜之事,我陈家多少要表示一下心意的。我们合族家财都要投进来,忘川郎若坚决不收,我终究心里不踏实啊!再正常不过的人情往来,不碍事的!”  “哼!我猜便是与云青铜有关!有人还敢骗我!不用理他,他就是这么一个别扭性子!”

  突然凝彤嘤咛一声,玉体轻颤,我忍不住抬眼望去,看见老地主的一只手已经探进凝彤的肚兜中,开始大力揉动凝彤高耸的乳峰,肚兜之内肉光致致,乳波连连,看得我血脉贲张。凝彤身材极好,念蕾的胸已经够大了,凝彤比她还要饱满,堪称巨乳。

  她开始发出短促的呻吟,足趾却在我的掌心俏皮地收紧,足弓在黑丝中绷出一道令人血脉贲线的弧线,黑丝袜发出细微的崩裂声,像是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突然断裂。那声响直刺进我心里,下体从未有过的这般坚硬。

  老地主灵巧地解开金泥百褶云光裙侧衩的珍珠贝母扣,清脆的“嗒”声里,侧衩应声而开——情丝轻袜包裹的玉腿自浑圆臀线至雪腻腿根骤然乍现,墨色丝光与金鳞绣纹交映生辉,在喜烛跃动间勾出惊心动魄的流光曲线。

  凝彤握住我的手,呢声说道:“待我夫君尽兴之后,你若想……想进来一次,须得全听我夫君的话!银钱上的事交给我打理,你不必为此费心!”

  我本能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吻一口。

  下一刻这只手就会与老地主十指相扣,与他共赴巫山云雨。而我,只能跪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我的青梅竹马,与她的夫君共登极乐之境。

  当我的唇离开她的指尖,一种彻骨的悲凉突然攫住了我。我这个下意识的吻,不过是在徒劳地证明什么——证明她的肉体无比金贵,不该任由那老东西在她的私处打下暗沉的印记。

  可是,当一个女人不再视自己的身体为圣殿,她又能如何能理解我近乎虔诚的爱意?

  见我始终紧抿着唇不置一词,凝彤最后负气似地说道:“你若敢违逆我夫君的意思,我便当定了这十二娘,一辈子不再回你身边了!”

  老地主正在便脱下她的缂丝嫁衣,闻言连忙咳嗽一声,我此时情绪处于失控的边缘,强自压抑着,默不做声地捧起她的右脚为她脱鞋。

  就在鞋袜将褪未褪之际,一个物件“当啷”一声滚落在地——却是我送给她的定情物,那支蝶恋花金钗!

  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光,钗尾的蝴蝶翅膀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在嘲笑我的痴傻。我浑身血液都似结了冰。

  凝彤扬起小脚,伸到我的嘴边:“方才我说的话,你可听清了?”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这定情物,放在鞋里还挺硌脚的呢……”  我死死盯着掌心的金钗,钗尖在颤抖中划出细碎的寒光。这是我父亲当年潜入辽国,与母亲定情之时所赠之物,是我最为珍惜的父母遗物!

  “你们夫妻定下来的章程,我便要无条件地遵从?”方才灌下的烈酒此刻在胃里翻腾,烧得视线都扭曲起来。

  “不,不!老夫只想帮你……你有所不知,这云青铜行市水太深。”

  老地主的解释马上被凝彤斩钉截铁地打断:“这事没得商量!……是不是,相公?”她黑丝小脚轻轻抵着我的下巴,腻声笑道。

  “十二娘,您是觉得这物事是硌脚还是硌心?”我举着这蝶恋花金钗,声音寡淡地问了一句。

  凝彤这时才看到我眼光的寒光,面色一僵。她太熟悉我每个眼神的含义,本能地绷直了脊背。

  “您想当定十二娘,我会心痛一时,但岂可因私废公!”我太阳穴突突跳动,忽然笑出声来,嘴唇发腥,吐了一口血痰,不知咬破了什么地方。

  “我今日跪在你们夫妇面前,只是风俗情趣,你们可以尽情地折辱我。可是军国重事,莫说我不能定夺,纵使能,也该以社稷苍生为念,岂能听这老狗私意!”  我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一把扯下头上的绿王八头巾,心中盛怒倾泄而出!

  凝彤倏地坐直了身子,那双总是含情的杏眼此刻睁得极大,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骂你夫君,十二娘真真心疼坏了!”我淡然一哂。

  看着她半张的檀口中两排整齐的贝齿,最不堪的嫉妒之念像一条毒蛇撕开理智的窗户,用冰冷的竖瞳与我四目相对——我突然想起她下午提及为这老贼口交的情形,不知她的贝齿是如何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肉棱,让他爽得发出嘶的一声。  “在我的枕下一直藏着你九岁时脱落的一颗乳牙,看来再没必要收着了,你要是不要它,我一回去便扔掉。你觉得这物事硌脚,我也会觉得那颗乳牙硌头!”  凝彤像是被鞭子抽中一般,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我曾和她说过,她的这颗乳牙要传给我们的女儿李小彤。

  “契弟,你听我解释,我真是一片诚心——”老地主刚张嘴欲辩,肥厚的嘴唇哆嗦着挤出这句话,却被我一声暴怒的斥责而打断:“你住口!”我怒极反笑,烈酒在血脉中灼出滔天怒火!

  “好一个' 诚心' !今日议事,我与你推心置腹,处处向你请教,为你家牵线搭桥——我换来的是什么?你那套牙行之制,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我点着他的鼻尖:“' 可保课税分明' ,' 便于统筹行业需求' ,' 为民间

匠户谋个公道价' ,说得比唱得还好!可你——为何要让牙行染指走私铜?”  看他的小眼睛一下子瞪圆,大秃瓢也涨得通红,我心中恨极,向他一声怒吼:“你有什么算计,当我猜不出来?!”

  “你怎知道……”他刚要张嘴说话,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呛咳,整张胖脸涨成猪肝色。

  见他的反应映证了我的猜测,我反而平静下来,他浸淫云青铜十余年的生意,怎会不了解走私渠道与暴利,怪不得口口声声说一成足夷!

  “陈琪,你掌握云青铜秘术,确是新宋之幸,但若奇货可居,或想凭着一点小聪明操纵人心,实在太过可笑——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一丝交情!”

  我还不想和他撕破脸,他的技艺对云青铜提炼改良无比重要。

  “四师姐,这是我父母定情之物,也是我对你的一番深情!你可以背弃我们的感情,但我绝不原谅你这般轻贱我父母遗物!”

  我收起蝶恋花金钗,掉头便要离去,凝彤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扑了过来,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抓住我的胳膊。

  “求你别这样……我不知道还有这来历呀!”她的泪水落在我衣衫上,“是我说错话了!我该死!”

  “牙行之议,我确有一些小谋算,没有详尽告知!当时有些顾虑,你能否听我解释一下?”

  老地主这时候插了一句,似乎还想狡辩,被我厉声打断,“你这老匹夫倒似那弃妇一般一味歪缠,聒噪不休!这根本就不是你这脑满肠肥的老货考虑之事!”  “好,好!我再不提,……那、那金钗是老夫的损主意,可平婚燕尔之时,不都是要将正夫所赠定情物埋在地下,待新婚嘉禧时再取出来吗?”

  他突然举手便重重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因坐在床上,来不及下床,只是连连拱手。

  我没再搭理他,强压下翻涌的痛楚,转向凝彤,冷冷说道:“四师姐,请松手吧。今天是第二次这般哭闹,你不累,我也乏了!我们俩以前虽有情意,但志趣相差太大,日后相见,我……”

  话语忽地哽在喉头,我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无形之手狠狠绞紧:“……我自当以礼相待。”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努力克制着不去恨她半毫,否则会便会触发神之禁断,令她生机全无。

  凝彤死死抱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我们八年情分……”  我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八年情分?是谁一天之内两次与我说,那些往事是' 对不起夫君的浑闹' ?”

  酒劲夹杂着痛楚在血管里奔涌,我突然陷入一种毁灭般的自我怀疑:烟儿选择宋雍,凝彤委身老朽,念蕾倾心张玉生!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们付出爱……  像我这等白开水一般乏味无聊的人,怎么配得到真正的爱情?

  “我恨不得为你而死,我这么爱你……”

  “爱我?你和我说了一下午对你夫君的爱,可从我们相恋至今,我竟记不得你何时与我说过这句话!”

  我一根根掰开她纤细的手指,每分离一根都像是撕开陈年的伤疤。

  “我以为……我们之间生死与共,不需要明说!”她哀哀地央求道。

  当最后一根手指脱离时,心中厌恶如决堤洪水泄出,我猛地将她推倒在地:“你竟为一个冷血残暴的肥蠢老货,说一辈子不再回我身边——试问天下有你这样的' 生死与共' 吗?”

  “我犯了离魂之症了——啊!”她突然如中“牵机毒”般剧烈抽搐,身子诡异地扭曲,纤纤玉指死死揪住自己心口衣襟。

  我眼睁睁看着她俏脸褪尽血色,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歪倒在锦被间。

  “神之禁断”真的被我的怨念触发了!

  这诅咒竟来得如此凶险!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醉意被惊得烟消云散。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搂入怀中,右手掌心已贴在她后心要穴,同时左手扣住她腕间脉门,纯正内力如春溪般源源不断注入她体内,试图平息她体内翻腾的气血。

  “撑住!”我低声喝道,内力又加三分。

  她单薄的身躯在我臂弯里不住战栗,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烛光下,她惨白的俏脸泛着骇人的青灰色,我注入的内力在她经脉中奔涌,却如泥牛入海。  “方才那些是混账话!”我声音哽咽,内力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你只当是醉鬼胡吣!”

  指间内力转为绵柔,如春风化雨般梳理她紊乱的经脉。

  她朱唇微颤,气若游丝:“我真是爱你的……时时都念着你……”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

  我急忙变掌为指,连点她胸前三大要穴,精纯内力化作暖流护住她心脉。  老地主刚伸手欲探,我肩膀一沉,心中恨极,内力外放将他震退:“挪开你的手!”

  “她这是心疾发作吗?”老地主急得团团转。

  凝彤向他凄然一笑:“我是被上天诅咒过的,我有——”

  我急忙截断那禁忌的字眼:“她有心疾,最受不得刺激。方才我说了绝情话,刺激了她!”

  “我这里有治心疾的仙药,这就去取!”他肥胖的身躯竟矫健如猿,跳下床来,撞开屏风就往门外冲。我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在木梯上炸响,嘶哑的吼声震得梁尘簌簌:“取我紫檀匣里的' 霐微天机丹' !要快!”

  我低头轻吻她汗湿的额发,掌心小心翼翼地按在她心口处揉动。嫁衣下传来紊乱的心跳。

  “可恨这老贼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利用你贪小便宜的弱点,一而再、再而三地……”

  今夜若不是因为陈琪这副完全不可理喻的执拗劲头,好好的洞房花烛夜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不可收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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