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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桂英别传·同人续 (12)作者:xzy16888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09-08 09:33 长篇小说 5610 ℃

          【穆桂英别传·同人续】(12)

作者:xzy16888

2025/09/07 发布于 sis001

字数:24712

  第十二章 金玉良缘

  上回说到,穆桂英神枪所向,西夏军伏尸塞谷;李元昊奇谋屡建,断崖壁鬼神皆惊。几经血火淬炼,主将矮壮魁梧之身,竟成寨主身侧坚不可摧之磐石护盾。营火旁传说渐起,“李头领舍身护主,穆老寨主倚之如臂膀”之赞誉不胫而走。

  然则,血战得胜之后,穆柯寨自身亦是疮痍满目,子弟兵伤亡枕藉,仓廪几空,怨怼朝廷之心如同山间野火,愈烧愈烈。正是在此疲惫紧绷之际,朝廷迟来旨意如冰水倾盆,差乎激得群情鼎沸几欲哗变。

  穆桂英纵使胸中巨浪滔天,面如凝霜示人以刚毅,顷刻间定下诈败诱敌、鹰愁峡反攻之奇策。烽烟再燃,那猩红大氅于万仞绝壁间展若火翼,点钢枪裹风雷横扫千军,终是令西夏悍敌胆裂魂飞,狼狈退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慢慢道来。

  穆柯寨。

  鹰愁峡的杀伐血气尚未在山风中散尽,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闷,便如同秋日里粘稠的晨雾,沉沉地压在这依险峰而立的关隘之上。

  寨墙沿山脊狼牙般交错盘踞,几处新补的垛口上泥灰尚未干透,裸露着狰狞的木茬,恍如巨兽新生之疤。山风自西北豁口长驱直入,卷起地上混杂着黑灰与暗红泥尘的枯叶败草,贴着墙根发出呜咽般凄凉的啸响。偶有披甲执刃的巡卒在墙头缓步挪行,甲叶摩擦之声沙哑沉重,远不及昔日操练时的铿锵。他们的身影投在斑驳石墙上,带着久战后的佝偻和难以言喻的落寞。

  “哐当!”

  一声闷响从箭楼侧旁传来,混杂着几声粗哑低沉的咒骂。几个精瘦黝黑的寨兵正合力将一架弩车上破损的粗大弩臂拆卸下来。那弩臂通体包裹着深色硬木,此刻却从中折断,断口处木刺狼藉,裹着的熟牛皮也撕裂翻卷,露出里面几根崩裂的硬韧鹿筋。几个汉子脸上糊着汗泥,手臂青筋凸起,奋力撬动巨大的榫卯关节,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

  “……娘的,那西夏杂种射过来的是攻城凿子不成?”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将撬杠狠命往地上一杵,啐了口混着土屑的唾沫星子,“寨子里能顶用的大桡还剩几架?这下怕是要歇菜了!”

  旁边的独眼汉子抹了把汗,目光扫过几处空了的弩垛位,又看向寨子深处冒起的几缕瘦弱炊烟,声音透着烦躁:“歇菜?歇个屁!库里那点子存货,拆东墙补西墙都不够。没瞧见昨日抬进后洞那几个娃子?一个断臂,一个破腹肠子淌出来……老张头熬了一宿药,说……说怕是不大中用了。”

  这低语如针,刺破沉闷的空气。方才还咒骂的老兵动作猛地一滞,浑浊的眼眸黯淡下去,布满厚茧的大手无措地在那折断的弩臂粗糙表面上摩挲着,仿佛在替那些重伤垂死的弟兄抚摸疼痛。山风打着旋儿灌进来,卷起残破的毡布角,更添一缕无言的苍凉。连日激战,寨中好勇斗狠的精壮汉子,十亭去了三四亭,余者也多有带伤。寨中老幼妇孺,往日多是嬉闹之声,如今也都缩在屋宇瓦顶之下,只闻断断续续低泣与压抑的叹息。粮仓前空地上,几口临时架起的硕大铁锅下柴火舔着锅底,熬煮着稀薄的糊糊,混杂着野菜根茎的气息,哪里还有半分得胜宴该有的烟火油香?

  这股由胜仗而生的苦涩与萧索,沉甸甸地压在所有寨兵心头,也透过层层壁垒,侵入了寨子中心那座最为轩阔的院落。

  这院落依山势而建,垒石成壁,比别处更高更厚几分,檐角飞翘,正是寨主穆羽所居。此刻,正厅那两扇厚重的黑漆门紧闭着,隔绝了山风,却也锁住了内里同样凝重的空气。

  厅堂高阔,当中一座巨大的沙盘占据了醒目的位置,插满了各色小旗,清晰地展示出穆柯寨周遭的关隘山河。此刻沙盘一角,象征西夏精骑的尖锐黑色标志已被拔除干净,唯有代表穆柯寨的赤红旗帜插在鹰愁峡两侧险峰之上。但这抹迟来的“胜利”,显然丝毫未能驱散厅中的阴霾。

  穆羽半倚在他那张铺着斑斓虎皮的紫檀太师椅上,花白的须发微微颤抖,原本红光满面的宽阔面膛此刻笼罩着一层焦黄疲色,深陷的眼窝中,眼白混浊且布满了蛛网似的血线。他身上那件象征寨主身份的赭色锦绣常服,显得有些宽大了,衬得肩背微微佝偻。枯瘦有力的手指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青筋毕露。那柄从不离手的沉重金背砍山刀,此刻斜倚在椅边,寒凛刀背上几道新鲜的细小卷口,无声诉说着不久前主人的怒极挥砍。

  “好,好啊!我穆家儿郎拼着性命不要流干了血,替那朝廷守住了门户。流的是穆柯寨的血!埋的是穆柯寨的骨!”

  穆羽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闷雷滚过,每一个字都像咬着牙从肺腑深处吼出来,带着浓浓的血腥气。他浑浊的目光喷火似的瞪视着面前黑漆木案上摊开的、以明黄蚕绸为衬底的金龙卷轴——那便是刚刚由数名伤残寨兵豁出性命、血染征袍才护送传递入寨的大宋天子诏书。

  “……延州经略安抚司统兵无方,致贼流窜。穆柯寨寨主穆羽,聚群自守多年,虽无统辖之名而有屏藩之实。着即约束部伍,严防山寨,紧守关隘。切务轻出浪战。若遇敌锋,但以坚守为上,拖延时日,以待王师再至。若能再挫敌锋,保全壁垒不失,朝廷亦自有封赏抚恤之议,当不吝爵禄,以彰忠直……”

  穆羽枯瘦的拳头重重砸在硬木扶手上,发出砰然一声响。

  “封赏?抚恤?不吝爵禄?屁话!统统是他娘不要钱买命的屁话!”他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紧闭关隘,等待王师?贤婿宗保,还有折损在我这山谷里的多少好儿郎……他们等到了什么?是那些缩在延州城乌龟壳里的‘王师’,眼睁睁看着西夏人啃嚼我寨民血肉,还是那些躲在汴京城金銮殿上狗屁倒灶、构陷忠良的蛆虫!是那些断了我们粮草军械供给、恨不得我们与西夏人同归于尽的‘朝廷栋梁’!”

  厅堂两侧,侍立着几位身着麻布短褂、须发皆白的老卒,都是追随穆羽刀头舔血几十年的老兄弟。此刻他们脸上同样满是悲愤与屈辱刻下的深痕,紧咬着牙帮,胸膛起伏,有的低头沉默,有的则目露凶光,须发戟张。若非穆羽寨主方才拼死压下,几杆老骨头怕已经按捺不住心中邪火,冲出去砍了那传旨的腌臜鸟吏。

  厅堂角落,那扇描着寒梅的沉香木屏风后,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穆桂英今日着一身藏青劲装,腰束巴掌宽、镶铜犀角扣的黑色犀革带。那犀带勾勒出的腰身极美,却又蕴含山峦般的坚韧力量感,紧绷如拉满的强弓弓弦,将上身挺拔的英姿与下身沉稳扎实的下盘彻底分开。紧束之下,更显出紧实平坦小腹的惊人线条,罗衫之下的肌肉,即便在这沉寂压抑的氛围中,依旧随着她几不可查的呼吸而隐隐波动,起伏的轮廓隐约如沙海连绵微澜。

  数日血战后的疲惫深刻在她眼周,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淡青,却并未令她那对惯于临阵决断、如同映着寒泉清光的凤眸失去锋芒。她的目光,沉静而幽深,越过屏风的缝隙,投向那卷展开的明黄绸卷。

  那卷绸缎……那印玺……那字句……

  每一个“恪尽职守”,每一个“朝廷自有封赏”,每一个“坚守为上”,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心尖最柔软、也最痛彻的伤疤之上。

  丈夫杨宗保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霎时浮现眼前,那是双总含着理解、信任与深情光芒的眼眸。

  他不是为国捐躯吗?

  他不是替朝廷守土御敌吗?

  杨家满门忠烈,天波府赤胆丹心,结果换来了什么?

  夫家凋零,佘太君、八姐九妹等女辈下落不明,疑为人所秘密羁押,幼子文广小小年纪便担惊受怕……如今连这朝廷名义上倚为西北屏藩的穆柯寨,竟也只想让它做一道只挨打不还手的死墙。用穆家子弟的命,去换取那汴京城中衮衮诸公片刻的安稳,等待那遥遥无期、甚至根本不会到来的“王师”。朝堂之争的暗涌,落在穆柯寨头上,就是滚滚洪流。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几乎将胸肺都撑裂的巨大屈辱与愤怒,如同蛰伏的毒龙,猛地在她心湖深处昂起狰狞的头颅。这股情绪冲击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猝不及防。远比战场上任何一次刀锋破甲、羽箭穿风的生死之危,更能撼动她自认坚固如磐石的心防。

  眼前瞬间一片刺目的白。耳中嗡嗡作响。紧束在犀带下的腰腹肌肉猛然一绷。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她竟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那纤细坚韧如雌豹腰肢的弧线因此而更加惊心动魄地内凹下去。袖笼中,指根骨节因骤然发力而变得青白如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宗保……不值得啊……若是不听那夺情……你我夫妻……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她心头发出一声无声的、极其压抑痛苦的呐喊。丈夫温润含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与眼前这冰冷的朝廷旨意、与父亲爆发的怒吼、与厅堂内外弥漫的悲怆绝望,激烈地碰撞绞杀。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叛抛弃的感觉兜头罩下,将她牢牢锁在冰冷窒息的漩涡核心。

  我们发誓所守的……是汉家江山……如今衮衮诸公……呵……

  就在这巨大的冲击波几乎要将她冲垮的瞬间,一只宽厚、粗砺、异常沉重也异常稳定的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她的背上。隔着薄薄的藏青色罗衫,一股沉浑、温热、如同烙铁般的坚实力量,自指尖透过脊骨,瞬间传递过来。

  穆桂英浑身细微地一震。

  那掌心传来的热力,带着战场上无数次用身体替她挡开暗箭、破开刀锋的熟悉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姿态,仿佛一块落入怒涛漩涡的礁石,为她陡然慌乱失神的心神,提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支点。

  是李存孝。

  他并未看穆桂英,那双深窝的豹眼警惕而锐利地扫过厅中那几位悲愤不已、呼吸粗重、几乎要失控暴起的老卒。他半立在穆桂英身侧偏后方,一个进可护住她周身、退能瞬间扑出的绝佳位置。山民般的短褂下,虬结如老树根的筋肉块块隆起,无声地绷紧,像一头锁定了所有潜在威胁的猛兽。然而他的气息却异常沉稳,除了那一按带来的力量,别无半分多余动作。

  也就在这一按带来的支撑感传来的瞬间,穆桂英剧烈翻腾的情绪海啸似乎找到了倾泻的阀门。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与悲鸣被强行压回喉中。那绷紧欲断的纤腰猛地恢复挺拔。她紧握的拳头倏然松开,负于身后,挺起的胸膛将那沉甸硕大的玉峰线条绷出一道凛然不可侵犯的孤绝曲线。眼中的痛楚与惶乱如同被投入寒潭的炽铁,“哧啦”一声化为凌厉冰冷的决绝。

  父亲还在怒吼。

  厅堂内外的悲愤怨怼情绪需要宣泄,但也需要立即引导。

  否则,便要生乱了。便是穆柯寨万劫不复的灾难。

  就在穆羽的怒斥达到顶点,那传旨中官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瞬间。

  穆桂英一步上前,颀长挺拔的身躯带着一股战场统帅才有的、能瞬间压制喧嚣的凛冽威仪,迈出了屏风的遮挡。

  “父亲息怒。”

  她的声音并不十分高昂,却如同金铁撞击,清亮、冷静、穿透力极强,瞬间刺破了厅堂内那几乎凝滞成块的血腥怒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注到她脸上。

  只见穆桂英面容沉静如水,那点因情绪激荡而起的绯红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冰玉般的坚定。她先对父亲微一躬身,礼数周全而从容。然后目光转向那抖如筛糠的传旨中官,眸光锐利如刀锋:“天使不必惊惶。圣意天心,高悬九重,自有道理难处。山野草民,一时悲愤气结,言语莽撞冲撞了天使,桂英代父亲赔礼。望天使鉴谅家父年老心焦,悲于寨中子弟多受屠戮,又闻严旨不许报仇反攻,故而失态。并非存心抗旨。”

  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轻轻一推一挡之间,便将一场即将爆发的抗旨风暴强行按入了一个看似可转圜的境地,更堵住了那中官意图借此夸大其词回京告状的可能。只是,日后是否会成为有心人雷霆一击的借口……此刻已没有办法想这么多了。

  那风尘仆仆的舍人,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背冷汗早已浸透薄绢的内衬,忙不迭地弯腰作揖:

  “不敢,不敢当。穆天王忠义,天下皆知。寨主巾帼英雄……呃……将、将门虎女。小臣……臣、臣此番传旨,亦知寨中多艰险,天王……穆老爷悲愤之情,小臣也是明白的……定当回京奏明圣上,申明寨中苦况。奏明白……一定奏明!”他心中叫苦不迭,只想尽快脱身离开这杀气腾腾的龙潭虎穴,哪里还敢提半分旨意威严?

  穆桂英不再看他,转而面对厅中那几个须发戟张的老卒,声音沉稳清晰,一字一句敲在众人心坎:

  “众叔伯皆是跟随阿爹几十年的老弟兄,看着穆柯寨长大。眼下之情势,非我等抗旨拒守便可保全。鹰愁峡虽胜,寨中子弟也力竭血枯。西夏人败得不甘,恨毒了我穆柯寨。若此时逞一时之气抗旨妄动,或干脆罢守门户……西夏闻讯必将如同闻见血腥的恶狼群起扑来。延州兵马指望不上,各路援军亦被拖在别处,彼时内外交困,便是举寨倾覆之祸。我阿父拼杀一生挣下的这点基业,寨中数千老弱妇孺性命依托何处?”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数分,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我等乃山野之民,不似朝堂诸公般算计深远。我们只知一个理:家!国!朝廷离此万里之遥,汴京城不会救我。能救我等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手中刀枪!只有脚下的穆柯寨。圣旨不许我们出寨浪战?好。那我们就不出寨。但西夏人若要登门寻仇,欺我寨民家小,毁我祖宗坟茔,破我世代经营之壁垒。我们便只能效那山中困兽,守此孤山。死战到底,寸土不让!这便是我们山民的‘守旨’之道。”

  她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与穿透寒风的冷冽,字字句句都充满了背水决死的沉痛与不妥协。她并未明确反对圣旨,甚至点出了“守”字,但字里行间却将“守”的含义无限放大、无限升格——守的早已非为朝廷守疆土王法。守的是山寨存续,祖宗香火。守的是父老妻幼苟活之性命,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愤怒和抵抗。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掺入岩浆,暂时压制了那几乎爆发的沸腾情绪,却又无声地凝结成了更冷、更硬的岩石。

  厅中死寂,唯闻粗重的喘息。

  那几个老卒眼中灼烧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悲凉、却也更具力量的意志取代,他们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卷明黄绸布,握紧了腰间残破的刀柄。

  穆羽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震惊与清明。他原以为女儿也会同他一般怒不可遏,想不到她竟能以如此冷静、如此刁钻又如此具有说服力的方式,硬生生将这滔天的怨气和即将爆裂的局面,扭转引导至一个虽绝境却尚能勉力支撑的崖壁之上。

  就连侧立于她身后的李元昊,那双深藏在浓眉下的豹眼中,也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之色。先前他见她骤然承受旨意冲击,身形虽稳,但犀带下腰肢肌肉绷紧似要崩断,显然是心神巨震。自己那一掌按去,不过是凭借战场形成的心有灵犀般的本能,为这匹刚烈难驯的胭脂烈马提供一个着力点。没想到她竟能如此迅捷地稳住心神,更是利用这巨大愤懑反向凝聚了摇摇欲坠的寨心。

  这份能在惊涛骇浪中瞬间权衡利害、掌控局势的超凡定力与机变手段,远比他最初设想的还要惊艳。这份坚韧冰冷外壳下深藏的智慧与力量,如同毒药淬火,其致命烈性的诱惑,已远非寻常的美色所能比肩。

  穆桂英目光沉静地看着父亲,见他怒意稍缓,胸中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悲愤与屈辱,被她强行以冰冷的意志压入内腑深处,化作催动下一步行动的燃料。

  她转而面向那吓得几乎瘫软的中官,语气稍稍缓和,却仍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天使也亲眼见了,山寨受创,百废待兴。天使既言回京申明苦况,那请贵使记住我寨今日之疮痍,阵亡子弟之姓名。更要记下我寨今日之决心。穆柯寨守土安民之心天日可表,绝不背弃朝廷,但也绝不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此间诸事,还请天使代为详细上达天听。桂英在此,先行谢过。”

  她又对着那中官行了个将门抱拳之礼,动作干脆利落,一股英姿飒爽的军中豪气自然流露。

  那舍人哪敢生受,只觉这女子浑身一股子无形的杀气逼人,忙不迭还礼:“浑天侯放心。侯爷所言句句在理,臣……臣定当一字不漏据实上奏!不敢隐瞒,不敢……臣这便告辞,告辞。”他是片刻都不想在这杀气弥漫、连空气都如刀锋般割人的地方停留了。

  “慢着。”穆桂英突然开口,清冷的声音让中官刚转过的身体又僵住。

  只见她眼神示意身侧的矮壮汉子:“李头领。”

  李元昊会意,一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巧皮革袋,其貌不扬,但分量却是十足十。

  穆桂英对着中官,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山寨贫瘠,无甚好物酬谢,天使一路辛苦传旨入险地,这点山野土产干货,供天使路上打尖解渴压惊之用,也算聊表寸心。”说完,对李元昊略一点头。

  李元昊一言不发,动作却快如闪电,将那看着不起眼的皮袋稳稳塞进那中官下意识想要推拒的手里。

  那中官只觉得掌心一沉,袋子入手微凉,凭他多年在宫闱打滚的眼力,那隔着袋皮传来的重量与坠感,哪是什么“干果”?分明是足分量的金锞子。他那颗因惊吓而狂跳的心顿时被另一种狂喜狠狠攥紧。这前往战场传旨,有时确是拿命博前程,若能在这穷山恶水中保住命还能发笔横财,岂不是祖宗积德?

  他脸上立刻堆起无法抑制的谄媚笑容,身体躬得更低,连声诺诺:“哎哟!寨主客气。穆天王真是……仁义。小臣愧领、愧领。侯爷放心!穆天王也请宽心,臣回京定当据实详奏!详奏。”

  穆羽脸色铁青地看着女儿打点这敲骨吸髓的中官,想说什么,终究是重重哼了一声,疲惫地挥了挥手。

  那中官几乎是连滚爬般地出厅去了。

  厅门复又沉重地关上。

  厅内只剩自己人和凝重的空气。

  穆羽重重坐回虎皮大椅,整个人仿佛被刚刚那一波暴怒和此刻的疲惫抽空了力气。他看着重新走回厅中的女儿,那高大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枪,犀带束着纤韧的腰将藏青色裙装绷出利落的线条,眼神沉静。可穆羽毕竟是父亲,他何尝没看出女儿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悲戚和屈辱?

  “英儿……”穆羽的声音沙哑低沉,没了暴怒,只余下深重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苍凉,“你……受委屈了。爹刚才……”他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力。

  “阿爹,无事。”穆桂英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老寨主心头一揪,“眼下当务之急,实非朝廷。西夏强敌虽退,但其心不死,必视我穆柯寨为眼中钉肉中刺。寨中子弟伤亡惨重,堡寨工事破损繁多,粮秣兵械损耗巨大。这些才是悬在众乡亲父老颈上的刀。”

  她走至巨大沙盘前,拿起代表穆柯寨的一枚赤红旗帜,用旗杆点指着那象征鹰愁峡左右两翼的山包地形:“此番诱敌反击,鹰愁峡两侧伏击阵地暴露无遗。西夏人重来,必会加倍小心此处,甚至可能不惜代价清理侧翼山道,使我预设埋伏落空。”

  她又点了一下寨子西北方向的一处狭长谷口:“此口原有哨卡被暴雨泥流冲毁大半,现仅余散兵游守,形同虚设。西夏轻骑若有小股从此间潜入,只需翻过这道土梁,便能如利刃般直插寨子西北粮仓。若彼时我等尚在另一侧关隘拒敌,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手指又点向几处屯兵所、修械营的位置:“各处分守头目伤亡近半,缺医少药。器械营的几架大桡弩臂损坏过半,库中存货已告罄亟需新造。连操演士卒的刀枪棍棒都凑不齐数。粮库经此番调用,账册未明,需尽速厘清。以备过冬。”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得在座仅剩的几位老管事面色灰败。

  厅堂再次陷入沉寂。

  就在这时,那如同磐石般立在穆桂英身侧的李元昊,沉声开口了。

  他上前一步,对着穆羽和穆桂英抱拳,声音沉稳厚重,带着战场上磨练出的干脆:

  “寨主,老寨主,眼下困境,某李存孝不才,却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论及守寨杀敌,某李存孝凭些蛮力,可效犬马之劳。但要说理清这般盘根错节、修残补缺的庶务……确是某力所不及,不过……”

  他的话语一顿,目光坦诚地看向穆羽和穆桂英,继续说道:“某此前逃亡流离于延庆等地,途中也识得几位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他们或在官军中被排挤撤职,或在匠户营遭克扣欺压,皆是弓马娴熟、精于工造的可靠之人。此次西夏入寇,他们家园被毁,又痛恨朝廷坐视,亦流落于此方山中。某曾救过其中几人,得其信重。方才某斗胆,已私下询问过几名尚在此间的延州旧识……”

  他环视众人,目光清澈而恳切:“听闻穆寨中亟需熟手。若能收纳这些人,一则解他们无家可归之困,使其有安生之所,免入绿林为祸一方;二则,其等皆为老军老匠,精熟武备营缮诸事,立时便可顶替伤亡头目之位,料理仓廪账目,督造修补兵器工事。必能助寨主分担重负。此乃两便之法。某知晓引外人之患,但此时情势已万般紧急。用人唯才,若老寨主与寨主肯开方便之门,允某召来此些兄弟助协。某李存孝敢以身家性命为其作保,若有异心,某甘受千刀万剐。”

  李元昊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利弊分明。穆羽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疲惫似乎都被冲淡了几分。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矮壮却如山石般沉稳的汉子。战场上数次搏命杀敌、展现出的谋略神勇已让他刮目相看,此刻这番言语见识,更让他心头一震。此子……绝非寻常武夫。

  “哦?”穆羽捋了下花白胡须,浑浊的眼珠盯住李元昊,“你此言当真?那些人……身家来历可确实?技艺本事又有几何?”

  李元昊抱拳躬身,语气笃定宛如铁钉钉进岩石:“不敢欺瞒老寨主。某延州军中任校尉时曾与这些人同袍数载,深知底细。如今乱世流离,多是为求活命讨口饭吃的苦汉子。至于本事……其中一人唤作张老六,乃匠户祖传的手艺,曾在延州军器作里领过工头十数年,最擅打造维修强弓硬弩、攻城器械。某观寨中那几架断臂大桡,若交与他,不出三日必可修复如新。更有一人,名唤陈阿金,昔日在转运司仓吏房做过多年书办,算账盘库是一流的好手。寨中粮秣账目不清,正是此人之所长。更有赵黑熊、钱铁腿……”他一连报出几个诨号名字,“皆是曾从军十年以上的勇锐悍卒。步战攀援、布设陷阱哨卡的本事在延州军中也是排得上号的。有他们统领散兵、加固隘口,鹰愁峡等险要便可无虞。”

  他语速不紧不慢,每一句都点到实处,举出的全是眼下寨中最为急需解决的核心问题。所荐之人也各有具体特长、来历“清白”,绝非天降奇兵般难以捉摸。

  厅中几位老管事闻言,紧锁的眉头终于有所松动,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穆桂英也凝视着李元昊近在咫尺的矮壮侧影。她看到他那双骨节粗大、遍布新旧伤痕的手,此刻恭谨地叠在身前行礼,显得无比诚恳。她心中自然有警惕,引外人入要害岂是儿戏?但此刻寨内情势……

  她缓缓开口:“李头领荐才之心、解困之意,桂英领情。”

  穆桂英对李元昊微一颔首,语气平静中带着审慎,“兵者为凶器,工造仓廪乃寨中命脉。其所荐之人,身家来历虽由李头领作保,但依寨规,仍需一一验看过往经历,核实其长。再者,纵然有才,亦需循序渐进,由小观大。仓廪重地,岂可骤托生人?兵器工造事关防御根基,亦不可轻忽。李头领可先荐其中精于算学、工造者各一二人,先期协助库管刘老七、工头罗麻子处理相应庶务。至于武备头目之位……寨中尚有数位未得重任的老练子弟,可先升补。李头领所荐勇锐之士,可暂补入各哨所伍长空缺,熟悉寨中规矩地势后,再行定夺。如何?”

  穆桂英的应对,同样是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李元昊解困的贡献与推荐人员的价值,也明确表达了对引入新人的警惕;接受了引入技术性人才以解燃眉之急,但将数量限制在很小的几人规模,并置于原有头目监管之下;在最重要的低级武官任命上,则明确优先提拔寨中原有未被重用的老班底,只留给李元昊推荐的“勇锐之士”一个需要观察考验的“伍长”位置。这既保证了核心战力对山寨的忠诚度不受外来势力的骤然稀释冲击,也展现了寨主用人之道的不偏不倚——给新加入者出路,但以寨中原有骨干为重。

  李元昊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如同深潭中被投入一块石子泛起的涟漪,瞬间又归于沉寂。他再次抱拳,声音沉厚充满理解与服从:“寨主思虑周详。存孝所荐之人,本意仅为纾困。寨主如此安排,既稳寨中根本,又不使人才流散无用,存孝心服口服。回去当严加告诫那些人,在寨中子然一身,当守规矩,尽心力,只求存身,勿生他想。”

  他这番姿态放得极低,言语中充满了对寨主英明决断的钦佩,将自己一方定位于“求存身效命”的客人。这反应落在穆羽眼中,更是增添了几分好感,觉得此子不但勇悍多谋,更是谦逊知进退,识礼数。

  “好!桂英虑的是。”穆羽终于点了点头,目光在李元昊身上停留片刻,又对穆桂英说道:“那就按桂英说的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存孝一片诚心,亦当体恤。让他荐的那有手艺的精工巧匠先帮帮罗麻子,粮仓那边也让那姓陈的书算先去给刘老七打下手。”他目光扫过几位老管事:“老几位也多留心照看些新人。若真是可用之才,便是山寨之福。”

  此事便就此敲定。一场因朝廷旨意引爆的惊涛骇浪,在穆桂英的冷静应对和李元昊恰到好处的献计引才中被平息、被疏导,更无声无息地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让一股名为“延州军旧部”的“助力”,悄然渗入了穆柯寨这疲惫不堪却又坚不可摧的堡垒之内。

  自那日后,穆柯寨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重建阶段。萧瑟秋风卷过连绵群峰,霜意渐浓。枯黄的败叶在山道上被无数脚步无情踏碎,卷入混浊的溪水中消失不见。白日里,寨墙上修补木料的斧凿之声叮叮当当响彻山谷,兵士呼喝操练声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各处破损的工事旁,泥瓦匠和寨丁们忙碌穿梭,搬运着石块和木材;新设的铁匠铺炉火不息,映红了几张被烟熏火燎的脸膛,叮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夜里,巡哨的火把在陡峭崖壁上如同游走的星子,照见一张张严霜刻蚀的疲惫面孔。

  李元昊也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片刻不停。他白日里亲自带着新补入的寨丁——其中几个便是他荐来、被暂任伍长的心腹——顶着山风,在鹰愁峡两侧已被西夏人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陡峭山道上反复攀爬、勘察。

  他矮壮的身影动作矫捷利落,远胜寻常山民,用脚丈量着每一处可以设立新暗哨、布置滚木礌石的逼仄角落。汗水浸透了他那身粗布短褂,绷出精钢般的肌肉轮廓,指挥着兵丁加固工事、开辟新的掩体壕沟。他极少用呼喝命令,常以自身行动和极为简洁有力的手势代替,那份沉稳高效与干练,让那些原本或因陌生或因轻视而略显疏离的其他头目和兵卒,也渐渐心生佩服。

  几日下来,鹰愁峡两侧山崖暗藏的伏击据点竟被他整治出了比战前更隐蔽、更致命的格局。连负责督造此地工事的原头目罗麻子看过之后,也捻着胡子暗自点头。

  “恶狼沟”口的修复更是重中之重。这里地势险峻,暴雨后泥石流冲毁了大半原有工事。李元昊带着新荐来的几员悍卒,在冷风呼啸的沟口中,亲自下到尚未完全干燥的泥泞中去撬动那些滑落的大石。泥浆裹满了他的绑腿和短褂,他却浑不在意,指着被冲垮的断崖豁口,与众人商议如何堆砌石墙,如何利用残存的岩楔悬挂拦栅,如何在新墙上设计便于伏弓手放箭又能隐身的哨孔……

  他那双深陷豹眼中的光芒锐利而专注,所布置的防线角度刁钻,陷阱位置毒辣老道,显示出远超寻常军士的营垒构筑眼光。几天下来,一道就地取材、看似粗糙实则坚固隐蔽、兼顾防守反击的石木混合工事便在沟口重新树起。新设立的哨卡由一名原寨中有经验的小头目负责,李元昊所荐的几人则作为得力的臂膀被安插进去。

  而在寨子内部,那股属于李元昊势力悄然渗透的力量,正以一种更加低调却更为高效的方式运转着。

  寨子深处那座巨大粮仓——穆柯寨的生命线所在。因连日调拨军粮和收纳乡民,库中米斗麦豆杂乱堆积,草料谷壳散落满地,新旧成色混杂,原本清晰的账簿也变得混乱不堪,库管刘老七已焦头烂额了几日。

  这日下午,刘老七正对着厚厚几叠墨迹模糊、多处涂抹账页发愁不已时,一个新面孔背着一个小布包来了。这人便是李元昊举荐的“曾在延州转运司仓吏房做过书办”的陈阿金。陈阿金其貌不扬,瘦小精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神态谦卑,唯唯诺诺,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延州口音。他对着刘老七躬身行礼,口称“刘管事”,姿态摆得极低。

  “七爷,小的陈阿金,奉寨主之命,过来给七爷打打下手,看顾仓廪账册……”陈阿金的声音细弱谦恭,双手恭敬地递上一纸盖有穆桂英签押房印信的文书。

  刘老七皱着眉接过看了看,叹口气,一指那堆得小山似的账册和对不上号的粮袋:“来得正好。老子头发都快被这些烂账愁白了。喏,先把这些混账东西理理清楚,看看库还剩下多少能用。新入库的秋粮也得赶紧分仓点数。”

  陈阿金连连应是,也不多话,立刻挽起袖子,找来算盘、炭笔、崭新的空白账册开始忙碌。接下来的几天,这位陈书办的工作效率简直让刘老七目瞪口呆。

  他做事有种刻板到近乎冷漠的条理和精准。他先不问旧账如何,而是调集库中仅剩的几个杂役,带着他们将整个粮仓按照种类、新旧、优劣彻底清空。所有粮包粮斗一律重新过称。在库前空地上分门别类。称量过的粮袋全部挂上由他现场填写的、记录斤两日期品质乃至入库经手人的小小硬纸签。接着,他一个人盘腿坐在那堆混乱旧账簿和一叠新本子前,左手拨珠,右手执笔,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将每一笔出库入库与眼前的实物、与各分堆放处挂着的标签对勾验证。他那枯瘦的手指拨打算盘珠发出的急促声响密如骤雨,竟无半点差错停顿。

  仅仅用了五天。混乱不堪、如同巨大谜团的粮仓被彻底梳理清楚。一笔一笔,一斗一升,写得明明白白。所有受潮虫蛀的、品质低劣的,被集中堆放在便于处理或用于非人食之处;完好的粮秣也按种类、品质、入库时间分堆储存,标注清晰。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一份清晰无比、附有新旧库余对比表和来年过冬消耗预估细表的全新仓册,整整齐齐地放在了目瞪口呆的刘老七面前。甚至还在末页夹着一张用炭笔画出的、改良粮仓通风防潮布局建议的草图。

  看着新库册那工工整整的字迹和表格,刘老七那因为多年烟酒沙哑的嗓子都有些发颤,粗糙的手指捻着纸页反复看,仿佛不认识字了一般:“……你这……你这账头……”他对这瘦弱老实的陈书办的态度,顿时从开始的防备应付变为了由衷的欣赏佩服。

  “好!好!真是好本事。以前是俺老七瞎糟蹋了。你以后……”刘老七重重拍了下陈阿金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了个踉跄,“你就是这粮仓的二管事。库里的进出,新粮入仓,都先报与你。没你点数签押,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进仓。”

  与此同时,寨子另一端的兵器修造坊——铁锤砧板敲击声日夜不停的火热所在。炉火光焰映着一张张被熏得漆黑、淌着油汗的疲惫脸庞。

  匠头罗麻子正对着几架损坏严重、结构复杂的绞盘弩车大桡残骸发愁不已。这些大型守城重器结构复杂精密,缺了核心臂轴部件,寨中几个铁匠只擅长打造普通刀枪甲片,对这种大家伙束手无策。

  “他娘的。难不成这些宝贝疙瘩就废了?”罗麻子暴躁地跺着脚,脸上那几粒白麻子显得越发狰狞。

  “罗头儿,不妨让俺试试?”一个头发花白、背微驼、眼神却极亮的老匠人走了过来,正是李元昊举荐的那位“张老六”。他提着个老旧斑驳的木匠箱,手指粗糙如树皮。

  罗麻子半信半疑:“张老哥?你有法子?这可是延州军器监出来的大家伙,比不得你打的锄头镰刀。”

  张老六也不说话,只默默地围着那几架残骸仔细审视触摸,动作极其轻柔专注,仿佛在抚摸久违情人的肌肤。他时而用小锤轻敲木件听音辨伤,时而又用钢尺细细丈量残存的隼卯痕迹,甚至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在破裂的木纹上抹开细看。

  半晌,他直起身,对罗麻子道:“有救。罗头儿,您寻些上好硬木来要风干的。最好有那三十年以上树龄的柞木或枣木心木,再给配几个细心的帮手。”

  他那原本佝偻的腰杆似乎挺直了几分,混浊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沉迷的神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料子,这断骨重续、朽木复强的活计,老头子我……还能做得。”

  接下来几日,修械坊的侧院成了张老六的主场。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份在老管事面前唯唯诺诺的神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种近乎苛刻的沉静与威严。指挥着罗麻子调配给他的几个年轻铁木匠如同指挥千军万马。

  他要刨下的木花厚薄均匀如纱;要求凿磨的隼卯接口要严丝合缝,插不进半根头发;对新铸铁质轴承的尺寸精度苛刻到令人发指;对用于加固弩臂核心部位的粘合兽胶调配比例更是亲自动手分毫不差。

  叮叮当当。刨花如雪片般落下。火炉边挥汗如雨。张老六干枯粗糙的手指如同有着奇异魔力,硬生生在那几堆巨大的朽木废铜烂铁之中,重新搭起了强韧的木骨铁筋。当第一架几乎被认定报废的绞盘弩车在他手下组装成型,随着他一声轻喝,几个汉子合力拉动那涂满牛油的青铜棘齿机构,伴随着粗壮兽筋弓弦绷紧时沉闷浑厚的摩擦震动声,那粗大的镶铁硬木弩臂被缓缓地拉开,直至满月。

  “成了!”罗麻子激动地一拳砸在自己掌心,看向那又佝偻回墙角闷头抽烟袋的张老六,眼神已满是敬畏。

  而类似陈阿金梳理粮仓、张老六妙手回春的故事,也在悄然发生着。一个善制皮甲的、一个专精弓弦维护的……李元昊举荐的人选如同精确嵌入这老旧机器要害部位的特殊铆钉和齿轮,虽不起眼,却能撬动阻塞、带来高效。更重要的是,他们姿态放得极低,做事极其专注用心,对原有的管事匠头言听计从、恭敬有加,唯以手上的真本事和实打实做出的成效说话。

  这种变化如同深水潜流,无声而迅速地改变着寨中一些底层关键的位置。原本在仓廪、器械营、哨卡底层辅助位置的若干小管事,或因力不从心,或因对新人的才干心悦诚服,职位便这样悄然流转。李元昊的心腹亲信们,犹如水滴渗透土壤,不动声色地取代了他们。

  然而这一切,在繁忙得如同不停翻转磨盘的日常中,在巨大的伤痛与重建压力之下,并未引起太多的警觉。尤其是穆桂英,每日清晨便已出现在寨墙工事之上,亲自督促修缮练兵,午后又要与几位老管事议定分派各种物资兵丁,入夜后仍在签押房翻检图册、处理寨民纠纷……

  她如同一只绷紧弦的弩机,全副心神都在应对眼下这千头万绪的烂摊子和随时可能再起的刀兵之灾上。些许基层人事的悄然变动,被淹没在更繁杂的庶务、更直观的防御缺口面前,如同细沙沉入湍急的河流。

  唯有李元昊那双深沉的兽目,洞若观火般注视着这些细微却关键的变动脉络在穆柯寨坚韧的肌体内悄然成形、扩散延伸。如同精谨的屠夫在巨大的猎物身上寻找那些不易察觉的天然缝隙,耐心而稳健地将尖锐的楔子一处处钉入。

  他不仅在“埋钉”,更在织着自己的网——“李存孝”这张网。

  他不再是初来时那个只知蛮力的武夫。每一次向穆羽进言,他总是以寨中实际困局为切入点,提出可行的、务实的解决方案,言辞恳切,有理有据。每次寨中议事,他皆准时出席,静若磐石,绝不抢先发言。只是当意见相左或陷入僵局时,他才以极简明扼要、又正中要害的寥寥数语切中核心,引证的都是最实际的现象,绝无空谈。这种沉稳精准的作风,使他的话语在几位年老管事口中的分量日渐增加。

  而对穆羽,李元昊更是投其所好,又分寸拿捏得极好。

  穆羽自朝廷旨意风波后,身体精神都大不如前。李元昊便常常于黄昏日暮时分,提一坛寨中自酿的、味极醇烈的烧刀子,切几片山中腊得香韧的鹿肉或野猪肉,去侧院小花厅,名为“陪老寨主排解烦忧”。他不说阿谀奉承之辞,只与穆羽同饮烈酒,听这老寨主讲些年轻时纵横山野的快意恩仇,讲那乱世草莽如何凭一口刀、一身胆打下这份基业的往事。

  他专注地听,眼神真诚,偶尔恰到好处地附和几句。待穆羽讲到激愤处,他便闷一口烈酒,用那朴实粗粝的嗓音道一句:“老寨主真豪杰。这才是真汉子。为护身边人,刀山火海也闯得。不像如今某些鸟官儿……”话语不多,却每一句都挠在那尚武任侠的老寨主心头最痛快的痒处。

  饮到酣时,李元昊便也适时说些“延州军中那些龌龊事”——如何排挤忠良,克扣军饷,虚报战功,陷害同袍……半真半假,添油加醋。每每说到痛恨之处,便又猛灌一口烈酒,眼中满是毫不作伪的悲愤火光。

  “存孝只恨!恨自己有几分力气,却不能荡尽那朝堂上的腌臜魍魉。若非如此,也不用连累那些忠心可靠的老兄弟跟着某在这山野流离。”他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声音微哽,“若能寻个像穆老寨主这般豪气干云、能为属下担待、又真值乱世庇护一方乡亲安身的所在,某李存孝……万死不辞。”

  他那矮壮的身子因激动和酒意而微微颤抖,豹眼中燃烧着热切却又无处宣泄的火。这份发自骨髓里的恨意与赤诚,如同烈火灼烤烧酒,其感染力远胜万句巧言令色。一次次叩击着穆羽苍老却依旧为义愤所激荡的心脏。

  尤其是在几场酣畅淋漓的酒后深谈中,穆羽更是在无意间流露出对女儿孤身撑持山寨、背负血仇重担的深深忧虑与心疼。

  “……桂英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当年她要嫁杨家小子,老头子……拗不过她。杨家是好人家……宗保那孩子……唉。也是顶天立地的好孩子。可惜……天妒英才啊。”穆羽老眼含泪,声音哽咽,“如今……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撑着这个寨子。外面朝廷虎视眈眈,西夏恶狼未去,里面……老头子眼见着是不中用了。桂英多年未归,如今猝然归来,寨子里人心浮动……”

  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辛辣烧酒,浑浊的眼底闪过一抹痛彻心扉的忧色,“老头子在一天,还能给她撑一分脸面。可老头子走了呢?她再是能耐,终究是个妇道人家。这山寨基业要传下去。我那外孙文广年纪尚小……杨家也……唉。她这后半辈子,难!难啊。”

  老人的叹息沉重如同铅块,坠落在寂静的秋夜空气里。

  又在某一晚,穆羽又是这般老泪纵横痛饮至微醺之时。烛火摇曳,映照着老人焦黄疲惫的脸庞上深刻的皱纹和浑浊眼泪。

  李元昊再次为老人满上一碗劣酒,酒坛已近见底。他没有立刻放下坛子,而是矮壮的身躯如同山石般立在灯影中,目光专注而凝重地望着穆羽,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用那沙哑深沉的嗓音,一字一字,缓慢而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老寨主莫愁。存孝虽无德无能,但亦知‘情义’二字重如泰山。”他一只粗砺的大手重重按在自己砰砰跳动的心口上,另一只手指向屋外穆桂英通常处理事物到深夜的签押房方向。

  “某……李……存……孝流落至此,蒙老寨主与寨主收留活命之恩。更有战场上寨主不弃垂青,救命之情。此恩此义天高地厚。”他眼眶竟也微微泛红,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沉重,却带着一种火山即将爆发的力量:

  “老寨主之忧,便是我李存孝心中之刺。寨主……穆娘子……她……她的苦,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山寨是老寨主一生的心血,也必将是穆娘子接下来一生的倚靠。”他目光灼灼如同要烧穿夜幕。

  “老寨主若不嫌某李存孝出身寒微,粗鲁不文。某愿入赘穆家,既续穆家血脉,又可全杨家忠义。某于此地向天发誓,生当竭力,死当衔环!必用这七尺残躯,一身气力,护住穆柯寨不失,护住穆大娘子安好!”他豹眼圆睁,声震屋瓦。

  “更愿以残生……追随穆大娘子鞍前马后。为她分忧,为她挡难,守她平安一世,守这穆柯寨基业永固。若违此誓,天雷殛之,万箭穿心!”

  这不是情话,却远比那些风花雪月的绵绵情意要沉重百倍。充满了军中男儿一诺千金的豪气,带着战场上并肩浴血铸就的无畏信任。

  这番誓言与其说是表白,不如说是效忠。

  偏厅的烛火被他最后几句重若擂鼓的誓言震得跳动起来,光晕在他矮壮如磐石的身上明灭不定,衬得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线条刚硬如铁铸。那双深陷的豹眼中燃烧着毫无伪饰的真挚、决然的意志,仿佛眼前只有这个老人和他想要守护的一切,再无其他。

  穆羽浑身剧烈一震。他猛地抬头,瞪大了混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这个矮壮的汉子。手中的酒碗无意识地倾泻,残酒滴滴沥落在地面也没发觉。

  “存孝……你……你……”他似乎一时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分量极重的效忠誓言。脑海中瞬间闪过这数月来战场上那一次次舍生忘死的扑救护持,闪过平日他沉稳干练、为寨分忧的言行,闪过他今日对粮仓器械的举荐得人……

  尤其是那句“护住穆大娘子安好”、“守她平安一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老父亲那颗被忧虑和恐惧包裹的心脏最柔软之处。

  “好!好汉子!”穆羽猛地将酒碗重重砸在桌上,残酒和碎裂的陶瓷渣四溅。他伸出枯瘦的、沾着酒液的手,竟颤抖着抓住了李元昊结实如同生铁铸成的手臂。

  浑浊的老泪无法抑制地涌出。他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老头子……老头子没看错你。你是个厚道赤诚的真汉子。比……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狗官……强上千倍万倍。”

  他另一只手猛地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桂英……有你在身边看护着……替老头子我……分担着……老头子……死……死也瞑目了。便是到了九泉之下见了杨老令公、见了宗保,老头子也有脸说话。我穆家基业还有指望。”

  自那夜之后,穆羽看李元昊的眼神彻底不同了。那种欣赏器重之外,更添了一种近乎托孤般的信任与亲昵,一种老丈人看准女婿的殷切与宽慰。

  原本深夜的议事,渐渐变成了穆羽留李元昊单独在花厅长谈。谈的已不仅限于山寨防务工事,更多的涉及山寨钱粮积蓄,人口田亩,甚至天波府旧部流散、杨宗保生前在汴京结交过的一些可能派得上用场的人脉……

  更令人瞩目的是,穆羽在数次与几位核心老管事议事的公开场合,开始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李元昊的极度赏识。

  “……瞧瞧存孝这孩子新设的铁线网配滚石陷坑。位置刁钻,成本又薄。比我们老家伙想得通透。”

  “……粮仓账目这下清爽了。要不是存孝荐的人,咱们寨子怕是要吃着发霉的米过冬不自知。”

  “……恶狼沟口的工事,有这等本事,西夏人的马蹄踩过来也得崩掉大牙!”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更在一次巡视修缮一新、弩机如林的鹰愁峡防线的当口,当着几位老管事发出一声极具震撼性的慨叹:

  “生子当如李存孝。”穆羽抚掌慨叹,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抖,他目光炯炯,“看他行事谋略,待人仗义赤诚。文能厘清庶务,武能冲锋陷阵。这份人品才干、血性担当。当真……当真像极了当年初见时的杨家宗保。此等佳儿 此等良才,当为我穆柯寨之擎天之柱。更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与笃定,“更当为桂英之良配也。”

  良配。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赤裸裸地炸在了在场所有随行之人的耳中。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过峭壁,发出更响的呜咽。

  穆羽的目光是热切而毫不掩饰期许的。

  几位随穆羽开辟基业的老管事的目光是惊讶、随即又深以为然暗暗点头。

  横山深处已是朔风初啸。

  暮色沉沉压向穆柯寨,如一只巨大的玄铁手箍,将依山而建的屋舍岗哨紧紧攫住。寨墙垛口残留着月前西夏铁骑箭矢留下的斑驳焦痕,凛冽山风穿行其间,呜咽作响,恍如战场亡魂幽咽哀鸣。

  寨内正堂花厅内,却是一番灯火通明,暖意流溢的景象。硕大的炭火盆燃着旺红的火苗,毕剥作响。一张乌木镶松石的八仙桌上,排开山中野味、窖藏土酒。主位是须发花白、身着半旧赭石锦袍的穆羽,他左右下手第一席,赫然坐着身躯矮壮如磐石李存孝。

  李元昊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粗壮的脖颈微微前倾,一张风霜刻画的脸上,眉眼恭顺却难掩骨子里的精悍深沉。再往下才是穆柯寨中几位实权老管事——总揽采买的孙三叔,专司匠作的罗麻子,管着寨墙防务的地趟张。当然了,还有福伯,皆是随穆羽多年的老兄弟。春兰和另两个体面丫头垂手立于屏风之侧,默默添酒布菜。

  穆桂英在春兰轻唤下步入厅堂时,见着的便是这番景象。李元昊那异常醒目紧挨着父亲的位置,像一根突兀的钉子,猛地扎进她的眼帘。

  她今日为着议事,只穿着素净的暗绛色窄袖夹绫罗襦,外罩一件半旧玄青比甲,腰上紧紧束着那条陪伴她驰骋沙场的犀带。这近乎男子装束的打扮,将她宽肩窄背的挺拔身段勾勒得愈显轩昂利落。然而那过分紧绷的布料,亦将她胸脯处一对饱绽的雪峰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形轨迹。犀带深勒,将那练武多年不曾松懈半分的雌豹般劲腰绷得如满月弓弦,小腹之上紧绷的筋肉线条,哪怕隔着厚重衣料,依旧隐隐透出起伏如沙丘般的坚韧轮廓,于这暖室烛火中蒸腾奔波一日留下的薄薄汗气,更添一份力量感包裹下的奇异湿腻。

  “桂英,来。”穆羽红光满面,招手示意女儿落座他右手边特意空出的位置,“累了一日,今日便卸了那些军务烦心,只陪爹喝两盏。”

  穆桂英颔首,依言坐下,犀带摩擦座下胡凳发出细微“吱呀”声。她坐姿笔挺如松,眸光下意识扫过对面安坐的李存孝。矮壮汉子微微垂首,浓眉深锁的眼窝内精光尽敛,唯有那身绷紧的靛蓝劲装,诉说着布料下蕴藏的、令寻常健硕男儿也自叹弗如的蛮力。他仿佛专注于品尝杯中粗劣却烈性的土酒,那粗糙如砂砾的手指转动粗陶酒杯的姿态,沉稳依旧。

  酒过三巡,气氛暖融。

  罗麻子打着酒嗝,拍着壮硕的胸膛说寨里新制的三床神臂弩就安在鹰愁峡口,西夏贼子胆敢再来,定要让他们尝尝“钉板下黄泉”的滋味。众人哄笑应和,气氛愈加热烈。穆羽捋着花白胡须,皱纹里都漾满笑,目光在李存孝和女儿身上流连,愈发满意。

  时机已熟。穆羽忽地将粗陶酒碗重重一顿,满堂喧嚣为之一静。那碗中暗黄色的浑浊酒液泼溅出来几点,砸在黑沉沉桌面上,像凝滞的血珠。

  穆羽目光灼灼,越过众人,直勾勾落在穆桂英脸上,声音洪亮如撞钟:“我的好女儿。”他脸上酒气蒸腾出的红晕愈发浓烈,“寨子艰难,西夏压境。你爹老了,总有撒手西归的一天。这穆柯寨百十条性命,我创下的基业,不能后继无人。”

  他霍然起身,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先点向穆桂英,又猛地转向稳坐的李元昊:

  “宗保忠烈,我穆羽敬他。可他的仇未报,忠魂犹自含冤九泉。我儿桂英你替他守着这空名节义,守着杨家独苗,还要苦忍许多年……”老人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心疼,“存孝这孩子,义气深重,有担当。一身虎胆龙威,为父看得真真儿的。”

  他转向李存孝,浑浊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托付与期盼:“存孝。今夜当着这些叔伯兄弟的面,你前几日的血言尚在耳。老头子再问一次,你可愿入我穆家的门,承我穆家的姓?守这寨、报国仇。也替我……替我好生守住我这苦命的闺女。”

  此言一出,花厅内瞬间落针可闻。只剩炭火爆开的哔剥声突兀地敲打着紧绷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如无形的长矛,瞬间钉在了花厅中央的三人身上——穆羽昂然期待,李存孝端坐垂目,穆桂英脊背猛地僵直如铁。

  李元昊缓缓抬起头,那深陷的眼窝如同两道幽暗山谷,沉静无波。他动作极慢,带着一种战场宿将的沉凝威势,亦起身,面向穆羽,抱拳拱手:“老寨主厚恩,存孝感佩在心。誓言如铁,断无更改之理。某身无长物,唯有这腔滚烫热血,一身筋骨气力。只要为大义,为报老寨主与寨主的活命恩情。莫说是入赘穆家改姓,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绝无二话。”他字字如金铁交鸣,砸在地上铿然有声,目光恳切中带着山岩般的坚实。

  随即,他目光转向穆桂英,姿态放得更低,透着十二万分的恭敬:“只是……事关重大。存孝自知粗鄙莽直,出身寒微,万万不敢亵渎污浊了穆将军的清名贞烈……”

  他的话未竟,穆桂英骤然爆发。

  “咣当!”

  她手中那只未动的粗陶酒盏猛地被拂落在地,摔得粉碎。暗黄的酒浆与褐色陶片四溅开来。

  一股巨大的、无可阻挡的冰冷洪流与滚烫的血腥味猛地同时冲上了穆桂英的天灵盖。李元昊口中的“清名贞烈”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自渎之夜那崩溃的灵魂裂痕之上。

  霎时间,肩头药膏揉搓残留的麻痒,书房烛光下舔舐玉势时舌尖那股浓烈咸膻味,体内贯入时撕裂与饱胀交织的痛楚,以及最终喷涌而出的羞耻热液……所有她拼尽全力锁死在记忆深渊里、不容碰触的污秽画面,都被这四个字硬生生撕扯出来,在灵魂深处赤裸露骨地招摇。

  她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五脏六腑都如焚如绞。巨大的欺骗感、背叛感、更深的、无法启齿的自我厌弃与对眼前这男人伪善面具的极端憎恶,混杂着对父亲擅作主宰的愤怒,轰然爆发。

  穆桂英“霍”地站起,身下胡凳被带得向后“哗啦”倒去,犀带绷紧至极限,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父亲!够了!”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尖厉。如同撕裂寒冬枯枝的北风,带着一种近乎战阵鸣镝的凄厉穿透力。

  那张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美艳面容陡然转向穆羽,凤目圆睁,凌厉如刀锋:“女儿嫁与宗保,生死盟誓。尸骨未寒,孝期未满。忠臣蒙难,血海沉冤。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女儿身为杨家媳,岂可行此改弦更张、人尽可妇之事?”

  穆桂英指着脚下破碎的酒盏残骸,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她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控诉:“您口中说的为寨!为国!为后路!说得好!可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这宋家朝廷不仁不义,无信无德;不就是因为杨门崩塌,我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您……您便要急着将女儿与这天波府仅存的清白名节,连同这块你打下的立锥之地,都捆绑着、交给一个来历尚不明不白的陌生男人?”

  “您让女儿往后如何立于天地之间?如何有脸去九泉之下见宗保?见杨家的列祖列宗?!”

  穆羽被女儿这番血泪控诉当头棒喝。那张因酒意和期待而红润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一股暴怒混合着被戳破某种算计的羞怒,将他眼底那浑浊的老泪都蒸干烧尽了。

  “反了!反了!”他胸膛剧烈起伏,一只枯瘦的手拍得沉重的乌木桌砰砰作响,“什么叫来历不明?什么是捆绑押送?穆桂英,你醒醒!”

  老人双目圆睁,须发戟张如暴怒的狮子:“这是边地!兵荒马乱,人命不如草!你看清楚,庞狗贼和那帮子朝堂蛀虫还在逍遥,西夏的铁蹄随时再踏过来,寨子里死的那么多儿郎,血还没干透!”

  “义气?贞烈?能当饭吃?能守得住你儿子杨文广的命?能替你挡得住西夏人架在寨子老弱妇孺脖子上的刀?”

  穆羽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垂死的虎啸,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赤裸裸的残酷:“爹不是要卖女求荣。爹是怕,怕撒手走了,留你一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在这虎狼环伺的绝地,连块容身的瓦片都守不住!宗保的仇更是再没人替你报!若是宗保还在、太君还在,还则罢了,杨家煊赫将门,这家业给便给了。如今杨家孤儿寡母,你要为父怎么安心!你是穆桂英,不是杨穆氏!”

  他指着垂目肃立、仿佛承受着莫大冤屈的李元昊,声音嘶哑却字字凿凿:“存孝,他是条真汉子!是真有本事在这乱世立足守护的人。爹这双老眼还没全瞎,战场上他能为你挡箭,山寨里他能立工事、安人心。他把这些老兄弟的饭碗命脉都摆得清清楚楚,哪里不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狗官?!咱们寨子里没有外人,只等你守孝期满,和存孝诞下一儿半女,又有谁能知道呢?”

  “什么清白贞节,那活人死守虚名的玩意儿,有比护住这最后一口人气,替咱报仇雪恨的指望重要?!”穆羽猛一挥手,粗陶酒壶“啪”地砸在墙上,碎成齑粉。

  “糊涂!”穆桂英的声音同样激越,如裂帛穿云。在父亲毫不留情的“死守虚名”鞭笞下,她心底那道被玉势撕裂过的伤疤再次鲜血淋漓。

  然而这痛楚却激起了更惨烈的反弹。

  “为了护寨,为了传承,就该将妇人的名节都抛进臭水沟吗?就该把宗保以死相护的忠义廉耻都垫在泥里吗?杨家的血海深仇,岂能寄托于蝇营狗苟、苟活求全?”她双目赤红,全身紧绷如拉满的强弓,巨大的羞辱让她口不择言,“您今日所为,才是重利轻义!才是愧对了宗保在天之灵,才是……才是真正寒了女儿的心!”

  “住口!”

  一声霹雳般的暴喝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穆羽眼前发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女儿:“妇人之仁!蠢妇,天大的蠢妇!”他气得几欲呕血,胸口撕裂般抽痛,“你……你这是要为了杨家的空牌坊,葬送了穆家最后这点基业,葬送了你儿子,葬送了你自己!”

  他踉跄一步,被旁边眼疾手快的李存孝一把搀住。李元昊面上忧心如焚:“老寨主息怒,莫气坏了身子。此事……万万不可逼迫寨主。”

  “不用你假惺惺。”穆桂英的怒火瞬间燎原,如同找到了一个更明确、更刺眼的宣泄出口,猛地刺向李元昊。他那适时而恰到好处的宽慰,在此刻的穆桂英眼中,无异于豺狼对着血肉舔舐獠牙。

  “李存孝。”她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寒冰,“收起你那套做派,收起你那点算计!想谋夺我穆家家业?悬崖断谷你做的事,我穆桂英心里还记着、刻着!杨家今日凋零至此,佘太君、七娘她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我嫁你?除非这横山山头倒转,天河彻底干枯!”

  她声音森冷而清晰,字字如寒铁铸就的钉,砸在地上,回音嗡嗡。

  李元昊搀扶穆羽的手更用力了些,声音暗哑带着痛楚:“寨主……穆将军……存孝……存孝若有半分此心,便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存孝无话可说,只盼寨主息怒,保重身体……”那姿态,竟是完完全全的委屈忠臣。

  “够了!”

  一声苍老的暴喝。总揽采买的孙三叔猛地站起。他是穆羽的结义兄弟,最是心直口快:“大侄女,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存孝兄弟自上山来,赤胆忠心人人看在眼里。鹰愁峡口不是他扛着滚石冲在前面拦那西夏狗?粮仓烂谷不是他荐的人理清的账?悬崖底下不是他冒死把你从阎王手里夺回来的?”

  他把桌子拍得山响:“如今是什么光景?外头西夏的刀子悬在脑袋上,朝廷那群狗杂种恨不得借刀把咱们这点渣滓都给扫平。你还扯什么杨家牌坊?要牌坊你怎么不给杨老令公、给杨宗保在汴京城竖去?人家把你家当通敌叛国的罪人,砸了你的门楣,砍了你丈夫的头,还要诛你满门妇孺!”

  孙三叔越说越怒,声音激昂带着粗鲁的直白:“老哥哥掏心掏肺为你后路着想,觅来存孝这等样样拿得出手的实在汉子。你倒好,不识好歹还往死里泼脏水?天波府倒了,杨家军散了,现在就剩个没长进的杨文广。你不倚靠自己娘家人,你还靠什么在这世道立足?靠你那点寡妇的脸面牌坊过活吗?莫不是让咱们这些老兄弟都陪着你为了面子在这山里等死?”

  “不错。”地趟张也沉着脸站起来,他掌管寨墙防务,深知其中艰难,“穆帅。我敬重杨家忠烈,可寨子里眼下的局面您不是不清楚,人丁单薄,甲胄残旧,那帮从天波府跟来的,还有几个顶用的?死的死,亡的亡。如今全靠咱们穆柯寨的老底子和存孝兄弟荐来的那几个好手的撑着。鹰愁峡的工事、后山的悬索桥、没有存孝兄弟,早就被冲垮了多少回?”他的目光扫向穆桂英身后——除了春兰和另一个战战兢兢的丫头,别无他人。

  随穆桂英从天波府撤至此的杨家寡妇们,伏击之事后大多失踪。此刻在这温暖却剑拔弩张的厅堂里,堂堂浑天侯穆桂英身边,竟连半个能帮她出声的杨家旧部也无。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孤立感,如同冰冷的铁箍,骤然箍紧了穆桂英的心脏。

  “大帅,您是大伙的主心骨。可如今不同往昔……”管事刘伯也慢吞吞站起,声音带着世故圆滑,目光却在穆桂英和李元昊之间快速逡巡,“老当家也是出于公心。为的是整个寨子的生计安危。他老人家阅历百年,难道还比不上咱们?那李存孝兄弟的能耐德行,确实……寨内外有目共睹。老当家欲结此良缘,也是为了固我穆柯寨根基,替未来计啊。”

  “是啊是啊。”

  “大帅三思啊。”

  “李头领着实是个能扛事的。”

  “这时候再讲那些空名节……是要误事的呀……”

  除了惯常熟悉的福伯一直沉默着,众管事都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他们的话里话外,无不是支持穆羽结亲以固根基的务实考量。这些在穆柯寨扎根多年的老人,他们的根只在此处,他们认的是穆羽这位老寨主,是这寨子的存续。至于杨家的荣辱,将门的风骨,早已在数月前那份冰冷绝情的宋廷诏书下达,在血染鹰愁峡后,在他们心中模糊不清甚至心生怨怼了。谁护住这山寨,护住他们和家小的性命粮仓,谁就是他们此刻认的道理。

  这些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无数根带钩的细针,扎进穆桂英的耳膜,直刺入脑。她孤身立于温暖如春却杀机暗伏的厅堂中央。炭火焰气混着浓烈酒气蒸腾,将她周身裹得燥热无比,额角脖颈渗出细密的汗珠,粘着几缕散落的青丝。犀带深勒之下胸腹起伏剧烈挤压,汗水浸透里衣紧贴那劲健腰背的起伏轮廓,汗湿的薄绫罗紧贴着挺拔峰峦之巅,隐隐透出那饱满浑圆的、因情绪激荡而微微发颤的曲线弧度,然而身体之内,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寒。

  她环顾四周。

  父亲眼中是痛心、不理解与不容置疑的悲愤。

  李存孝垂首,宽厚坚实的肩膀似乎承载着巨大的屈辱,那姿态更是似乎坐实了他的无辜隐忍。

  满座的叔伯旧部,眼神复杂,却无一人为她说话。目光里是世故,是忧惧,是衡量,甚至是……对她不顾全大局的无声责怪。

  连春兰,她视为姊妹最亲信的婢女,此刻也只是惶然地站在屏风边,眼神躲闪,竟不敢与她对视。

  天波府的忠心部曲去哪里了?婆婆佘太君威震天下的威望在哪里?七娘杜金娥爽朗的解围笑语又在何方?张金定、李翠萍、杨排风……那些曾经可以并肩共进退、替她分说两句的杨家亲眷们呢?

  血。冰冷的血。陷金山……陷金山……那坠崖翻滚的马车……那些撕扯着她呼喊她的声音……还有鹰愁峡那些血染的铠甲……

  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一阵天旋地转。

  厅堂上悬挂的油灯盏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摇曳成一片昏黄的光海。无数张面孔扭曲变形,父亲愤怒的斥责,管事们嗡嗡的议论,李存孝佝偻却暗藏獠牙的轮廓,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散发着浓厚血腥味与绝望气息的网,正将她牢牢缚住,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孤身被抛入了那夜鹰愁峡惨烈的修罗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冰冷的刀光箭雨。

  没有战友。没有后援。脚下踩着的是杨家忠烈子弟碎裂的尸骸,背后悬着的是杨家老幼妇孺破碎的家园。

  这窒息般的孤绝与背叛感,比任何一场惨烈的厮杀更令她心神俱裂。

  穆桂英那挺拔如孤峰雪松的背脊剧烈地晃了一下,一手猛地撑住了身侧冰冷的墙壁。指节因用力而煞白,一股冰冷腥甜之气从心底直冲向喉咙口。她强行压住那剧烈的眩晕和呕意。那双曾经在千军万马前也能震慑三军的凤眸中,此刻正燃着惊怒、哀恸、孤立无援的赤红火焰。

  “好……好……好一个为我计,为寨子计!”

  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渗血的喉咙中艰难磨出。不再看任何人,那双通红的瞳仁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块碎裂的酒盏残骸,仿佛那是她支离破碎的忠义幻梦。

  “父亲,诸位叔伯兄弟。”

  她强撑着身躯,挺直脊梁。那份属于浑天侯的凛然气势竟在绝望中迸发出最后一丝惊心动魄的灼华。

  穆桂英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纷杂:“婚嫁之事,休要再提。桂英心意已决,此生只有亡夫杨宗保一个夫君!生不能同衾,死亦当同穴。若再相逼……”

  她猛地抬起手。那粗粝骨节分明、曾挽铁弓射北斗的手掌,竟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搭在了腰间犀带旁悬挂着的,那柄镶有七星吞口的腰刀刀柄之上。

  “呛啷——”

  半尺寒光冷冽如冰线,骤然抽离乌沉鲨皮鞘。

  厅堂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春兰更是吓得“啊”地一声短促尖叫。

  森冷的刀锋映着穆桂英那双燃烧着赤红火焰、却冰寒透骨的眼眸。她一字一顿,如同斩钉截铁:“便如此盏!”刀光顺势下劈,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狠厉无匹地斩落。

  “咔嚓。”一声脆响,旁边小几上那只厚实的陶土炖盅应声裂成两半。

  汤汁四溅。

  “我穆桂英守得住边关,杀得死强敌,亦能斩断这不堪的枷锁。”刀锋斜指地上碎裂的陶片,映着烛火寒芒流窜。

  她收刀还鞘。

  “当啷!”清越的金属摩擦归鞘声,为这决绝表态画下冰冷句点。她不再看众人一眼,猛地转身。那被汗湿浸透的玄青比甲裹住的肩背绷紧如拉满的硬弓,修长双腿带着沙场大将的凛凛杀伐之气,大步流星冲出花厅,厚重的门帘被粗暴掀开又轰然落下。

  厅堂内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炭火爆出的最后一声哔剥。

  “你……你这……不孝女!是要气死我啊!”穆羽气得浑身乱颤,脸色由青转白,猛地一手捂住心口,踉跄着就要向后倒去。

  “老寨主!”李元昊一个箭步,那双蕴满精钢之力的臂膀牢牢架住老人倒下的身体,宽厚胸膛稳稳给老寨主做了靠山。

  他半扶半抱着面如金纸、喘息急促的穆羽,忧切焦急地嘶声唤人:“快!快拿养心丸来。取温水!老寨主……”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花厅里回荡,是那么的忠良可靠。

  满屋管事面面相觑,人人脸色难看至极。罗麻子重重跺脚:“唉!这……这叫什么事儿啊。”孙三叔更是怒哼一声:“顽固!不识大体!”刘伯眯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老寨主保重身子要紧。这穆柯寨,还得全靠您和……李头领撑着啊。”

  穆羽被李元昊强扶回座,服下速取来的药丸,脸上毫无人色,喘息半晌,浑浊的眼中透出无尽的疲态与心死。他无力地摆摆手,声音衰如抽丝:“罢了……罢了……老夫……管不动了……随她,随她去吧。”

  他的手,却死死抓住了李元昊那只紧实得像铁钳般的臂膀,如同抓住唯一可靠的浮木。那枯瘦冰冷的手指传递着无言的绝望与最后的托付。

  李元昊只深深垂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浑浊倒影,那低垂的眼睑深处,锐利如鹰鹫的光芒一闪而逝。杯沿下,嘴角紧绷成一条冷硬笔直的线,微微向下抿去一丝极其短暂、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故意暴露出的野心,所谋的……又哪里只是区区一隅之地呢……好,误会的好啊……

  门外,朔风陡然加大。

  猛力拍打着厚重的桐木大门如同鬼哭狼嚎。门帘缝隙外,夜如墨泼,浓重的黑暗吞噬了穆桂英离去的最后一丝痕迹。

  横山山如蛰伏巨兽的森冷剪影压迫着整个穆柯寨,凛冽寒风裹挟着远处山崖崩塌枯松倒伏的阵阵低鸣,呜咽着掠过寨堡尖利的垛口。卷动檐角残损的铜风铃,发出破碎断续的“叮……呜……”之声,如同孤魂野鬼夜半的凄切吟泣,久久回荡在冰冷彻骨的寒夜峭壁之间,不绝如缕。

  厅堂内的短暂喧闹终究化作一片沉滞压抑的死寂。炭火盆中的红光亦黯淡下去,只余几点将熄的火星,在厚重的灰烬深处苟延残喘。窗外呼啸的寒风愈显凄厉。

  下雪了。

  笔者按:北宋深受唐开放风气影响,况北宋仁宗朝理学尚处萌芽。寡妇可招赘,曰“接脚夫”,为方便读者理解,文中称“赘婿”。子女随母姓,无财产继承权,相当于劳动力。故李元昊云“既续穆家血脉,又可全杨家忠义”。

  穆羽前汉乱世生人,且人称“天王”,多年割据,穆柯寨内亦自给自足少与外界联系,无谓世俗舆论,少受儒家羁绊。为女儿计,自然云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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